《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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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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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形势危急了!我军与洛阳的联系完全被截断,已成孤军了也!”
刘琨将信件啪地一声掷在几上,点头道:“确然如此。胡人气焰正炽,朝廷忙着调集诸军入卫洛阳,暂时顾不上并州的情况。我等孤军悬于虎狼之中,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形势危急之至!”
那官员惊道:“这却怎生是好?主公,我们还要去晋阳么?”
另一名官员提议道:“这般情形,晋阳如何去得!为今之计,不如效法东瀛公出滏口,往冀州或邺城暂避。”
又一人怒道:“滏口险峻,最易被匈奴追击,莫忘了数万军民尸骨未寒!莫非你是要我等自蹈死地么?”
随即再有一人出列,引经据典反驳之。当下众官互相争辩,无一人提起北上晋阳之事,只在讨论如何才能逃离险境。
左侧的武将们起初只是面露不屑神色,接着越听越怒,终于有一将大喝道:“尔等酸儒,无一个有男儿血性,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正是!”又一将喝道:“纵使那晋阳四面皆敌,我等亦不畏惧,羞煞尔等书虫!”
再有一将道:“何须去晋阳?便据守上党不好么?”话音未落,又有人支持,有人反驳。
一众文官武将互相吵闹,帐内顿时喧嚣哗然。而刘琨手扶下颌看着众人吵闹,竟然显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来。
文官中为首之人始终未曾发话,此时他轻咳一声,缓步出列喝道:“且住!如此纷乱,成何体统!”众官慌忙告罪。但见这人年月四旬,生得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五绺长须飘拂,气概非凡,他躬身向刘琨施礼,朗声道:“愿闻主公高见。”
“徐中郎不必多礼。”刘琨伸手虚扶,令那徐中郎退入列中,原来此人乃是从事中郎徐润。徐润字芝泉,乃中山魏昌人,是刘琨的同乡。其人少有才誉,以儒学知名,刘琨征之为并州刺史从事中郎。因他不仅颇有处事裁断的本领,更雅擅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故而极受刘琨的信重,非他人可比。
转过身来,刘琨忽然伸手指向站在最外侧的陆遥,扬声唤道:“陆遥,你久在并州,熟悉本地情状。若有见地,不妨畅所欲言!”
陆遥正有所思,此刻匈奴大军糜集并州、司州交界的西河、河东二郡,刘琨这个并州刺史如不退回洛阳,便只得在并州北部诸郡落脚。而乐平、雁门等地受地理环境所限,显然不适合建立治所。因而能够考虑的,其实只有上党与晋阳二地。
忽听刘琨呼唤,陆遥不禁怔了一怔。好在这两处的优劣,他已然明了于胸。于是稍作沉吟,便迈步上前:“末将一孔之见,未经权衡。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主公宽宥。”
刘琨随意挥手道:“何须客套,讲。”
陆遥向刘琨拱手施礼,转向众文官问道:“近年来天下纷扰不定,陆某位虽卑下,然而忧国之心不敢或忘,时常想一个问题:朝廷所患者为何?”
一名文官冷笑道:“这又何须多想?朝廷所患者,自然是胡人。”
陆遥应声道:“若朝廷所患者是胡人,那莫非西蜀李特、李雄等辈,并非朝廷之患?莫非江东陈敏、杜彛缺玻⒎浅⒅迹磕羌街菁成5缺玻⒎浅⒅迹磕悄欠倩俦境诿淼哪嬖粽欧降缺玻⒎浅⒅迹俊
徐润沉吟道:“既如此,朝廷所患者,乃是那些作乱的贼人。”
“徐中郎所言极是!”陆遥拍手道:“朝廷所患者,乃贼也,非胡也。如今上党左有王弥汲桑乱军扰动冀州,右有匈奴大军虎视眈眈,而南方不远处的黎亭,便是数月前匈奴主力就食的邸阁所在。此真乃腹背受敌、左右皆贼之绝地。”
“更何况北方乱贼同气连枝,彼此多有勾结。若冀并之贼意图携手,则上党就成了他们两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军虽然骁勇,毕竟兵微将寡,如何抵敌?而晋阳则不同……”
老将令狐盛一直旁观众人争辩而未曾出声,此时插言道:“晋阳乃边塞,胡虏极多。更是匈奴五部聚集之地,只怕比上党更加危险吧?”
陆遥摇头道:“我大晋奄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胡、羌、氐、蛮、夷,凡此种种族类,皆我大晋之子民。晋阳确系边塞,四面皆胡,然而晋阳以西为羌胡,种类与匈奴不同,非贼也;以北为拓跋鲜卑,曾应东瀛公之邀共击匈奴,亦非贼也;以东为段部鲜卑,此辈与安北将军王浚友善,亦非贼也。此三面之胡,皆可抚而定之,养而用之。若主公立足晋阳,徐徐建设恢复,同时援引三面之胡,抗击南面之匈奴,窃以为并州可定,匈奴可灭。伏惟主公英断!”
“好!”刘琨拍案而起,喜不自禁地道:“众位今日所言皆有道理,然而唯有陆道明之言深合我意!”
他在案几前负手踱了数个来回,指着那面绘着山川形势的巨大屏风沉声道:“诸君请看,并州名曰边鄙,其实地位不下于中原腹心各州,向南经河内直达洛阳;向东与冀州相邻;向北可以交引胡狄诸多种落为援;而在西侧,则是与匈奴鏖战的战场。此时、此地,乃是勇士持劲弓策良马、建立不世功业的所在,非寻常儒生可知也!吾既受朝廷重托,纵有艰险,绝不可半途而废;待击破匈奴,再与诸君凯旋!”
话音刚落,徐润出列高声道:“前汉武帝曾云: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吾等不才,愿竭尽全力,随主公立非常之功!”
刘琨哈哈大笑,扬声道:“众将听令!”
帐中文武应声高喝:“在!”
刘琨眼神如电,一一扫过帐中众人:“明日拔营起兵,北上晋阳!”
众人轰然应诺:“是!”




第二十六章 北上(下)
次日,大军拔营起行。
丁渺率轻骑二百军前斥候,以五人为一组四出哨探,轮番更替,远至八十里外。将军韩述、黄肃各领轻军二百为左右军,沿大军通路两侧的山脊前行,掩护全军两翼。刘琨率中军主力骑兵二百、步卒千余次之,一众僚属随同。护军将军令狐盛催动流民、辎重为后队,跟随前进。
陆遥与薛彤二人本应随刘琨本队,怎奈何云被匈奴人折磨了一日,伤势沉重,实在是骑不得马,只能找了块门板挂在两马之间,用门板载着他,缓缓前行。二人于是向越石公恳请,索性暂与流民辎重一道。
这片山地很不好走,因而大部队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更慢。直如乌合之众的流民一步步地磨蹭。如果日落时还赶不到涅县,恐怕今天就要在野外宿营。刘琨和他的亲卫们一个时辰前就已赶到前方去探查地形,至今还没有回转。
这种情况最是危险。原先刘琨麾下部伍虽少,却十分精锐,便如一条凶猛快速的小兽纵横千山万壑之间。除非匈奴本部大军出动,否则谁都奈何不得。可是带上这些流民之后,声势盛则盛矣,小兽却长成了肥胖狼夯的大猪。万一匈奴驱兵来战,情况大是不妙。
此刻,蜿蜒的的队伍正沿着山间道路行进。这支队伍除了少许维持秩序的士卒外,几乎都由流民组成。放眼望去,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身躯羸弱,前行的步履迟缓而疲沓,仿佛只是凭着惯性在一步步蹭动。
这些人们大多数是上党东南诸县的居民。他们迫于匈奴威逼,先是向北部的壶关一带逃难;随后匈奴大军开到,将流民大部杀死或掳掠,剩余的人只得四散遁入山区苟延残喘。直到刘琨招募流民的消息传开,他们才陆陆续续地下山来投靠。然而刘琨限于粮秣物资极度紧张的局面,并未能给予有效的赈济。
显然,过去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使他们很难应付长途跋涉的体力消耗。陆遥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法唤醒。也有人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然而身躯突然脱力,于是靠着石头或是树根,就那样死去了。或许是严酷的世道让人们彻底麻木,他们的亲戚、或是同乡,几乎不会为了亲人离去而哀恸,只是黯然从尸身上取走一切可用的东西,继续前行。
几名骨瘦如柴的老者簇拥着辆破旧的板车艰难前进,板车忽然咚地一声歪倒,一只木轮陷进了地面的裂缝中,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拔不出来。车上一个瞌睡的半桩孩子被车辆的震动惊醒,茫然睁眼四顾,顺手把鼻涕抹上身边肮脏的包袱皮。这里是山路狭窄之处,板车一停,身后的队伍也不得不停下。一名流民头领过来看了看,有气无力地挥手招呼道:“来几个帮手的,推车……”
陆遥拨马给那些过来推车的汉子让出道路,看着那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从眼前鱼贯而过,不禁叹了口气。
薛彤从一片高坡大步下来。他落脚沉重,带动不少碎石哗啦啦地滚了下去。经过高坡下的流民们避让碎石,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
“道明,你看到越石公的部下们了么?薛彤的脸色颇有些激动:“这可都是精兵!洛阳禁军号为天下精锐,真是名不虚传!”
陆遥瞥了薛彤一眼。
薛彤作为身经百战的军人,自然不像陆遥这样大发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会集中精力注意行伍之事。
他几番登临高处,远眺前方晋军各部的行动。虽然距离稍远,但以他的丰富经验,仅仅从行军时的步伐、队列等细节表现,就可以判断出刘琨带到并州的将士都是少有的精锐。
“那些不是洛阳禁军。”陆遥看着眼前一队队流民经过,情绪怎么也做不到像薛彤那样高涨。他淡淡地道:“洛阳宿卫七军五校和牙门三十六军,虽然俱以精锐闻名,其实武备废弛很久了,早在太康年间,就已经只是些吓唬人用的样子兵。何况这几年来宗室诸王彼此攻伐,禁军多有参预其中,损失极大。如今的禁军,不过是朝廷在东海王默许之下临时招募壮勇组成的乌合之众,是根本派不出这样一支人马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计,这些将士原先都是越石公的私兵,只不过新近归属并州刺史的州郡兵编制。“
“私兵?这么多?”薛彤微微吃了一惊。
陆遥颔首:“越石公转战大河南北,手头自有实力。”
薛彤犹疑道:“我记得本朝军制,食邑五千户的诸侯王,王国军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越石公这样的兵力已经及得上普通诸侯王国的标准。若以精锐程度来看,只怕还要强出许多……这岂不是有违朝廷制度么?”
“老薛,你对朝廷制度倒是熟悉。”陆遥冷笑一声:“可那都是哪年的黄历?如今的宗室诸王,谁不是拥兵数万数十万?越石公骁勇善战,是东海王倚若长城的方面大员。他有私属若干,连东海王都不介意,你操什么闲心?何况,越石公如今身任并州刺史,这些人马不就是并州的州郡兵了?”
他猛地挥手指向于路挣命的流民们,话声中带了些许压抑不住的焦躁:“你看看,胡虏肆虐,万里腥膻如许,黔首苦难至此……你倒有心思盘算刘刺史的私兵!”
薛彤瞪着陆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嘿!”了一声,便不开口。
过了半晌,陆遥抱歉地道:“这些日子看多了军民的苦难,以致心中抑郁,言语便失了分寸,还望吾兄莫怪。”
“道明,我哪会怪你。”薛彤深深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老薛自幼从军,当了快二十年的兵,自觉还有点见识。可眼下这局面,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唉,和咸宁、太康年间相比,总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何云躺在架起的门板上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这几年哪,贪官污吏越来越多,天灾也越来越多,就算没有胡人作乱,百姓们也都活不下去了……”
陆遥啪地一鞭子贴着何云的脸蛋抽了过去,把他吓了一跳:“且住,休得胡言。”
这都是末世的征兆啊,陆遥在心底叹息。
他很理解薛彤和何云的感受,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坐领天下的大晋王朝,正在皇帝陛下与群臣百官的齐心协力之下,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奔向灭亡。武皇帝的所谓太康之治,其实距今不过十五年而已,但在薛彤与何云眼里,却已经感觉出一切都变了。
薛彤出身河东薛氏,勉强算得郡县豪族,在军中也是统领千人的军官。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整个王朝的制度都在腐朽风化,再也没有规则可言。而何云这等应募从军的普通百姓能体会到的,只是一条:活不下去了。
正在盘算的时候,远处铁蹄动地,数十名全装贯带的骑兵从山坳里疾驰而出,当先的正是刘琨。他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依旧身披白袍。夕阳映照下,他单手策马,笔挺的身影仿佛要射出光芒来,当真是英伟异常!
以他的地位、阅历和判断,当然比薛彤、何云之流都看得更远、更清晰。然而,哪怕面临着重重的困难,他的信心似乎没有丝毫动摇,总是那么神采飞扬的样子,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相信,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将过去。真不愧是能够留名青史的英雄人物,陆遥不禁大为心折。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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