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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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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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让恶奴掌她嘴,而是拂袖而去。
  那天以后画师就开始留意这个叫伽蛮的小家奴,自从得罪了主子,厨房也不肯再要她。大执事派她去马棚做事,那里又脏又臭,她却很悠然自得,把几十匹马伺候得干干净净。甚至她连睡觉也不回下人房,在稻草上一躺,跟几匹刚出生的小马挤在一起,睡得香甜又满足。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那笑容还真碍眼。
  主子觉得碍眼的东西,忠心耿耿的家奴也觉得碍眼。伽蛮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经常找不到鞋子,或者吃坏肚子,再或者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一盆冷水。画师看得兴致勃勃,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撑不住的。可是伽蛮每天光着脚在茅厕里哼歌时,他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为什么总会跟她过不去呢?
  画师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她太快乐,一个穷到卖身为奴的人怎么可以有那种最本真单纯的快乐呢?
  “白老板,我便是那时开始喜欢她的,可是那时我年轻气盛,怎么都不肯承认。因为伽蛮是个身份低贱的家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画师回过神,见白清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竟然睡着了。
  他不禁哑然,道了句好睡,躺下合上棺盖。

  「从头到尾他都没抬头看这个兰芷小姐一眼,怎么能画得像,他脑子里都是伽蛮的影子,画出来的自然也是伽蛮。」

  过了几日是清明节,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插了柳枝。穷人家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都煮了,满满一小筐,小孩子们装兜里,一边吃一边提着元宝蜡烛跟各家大人去坟上祭拜。
  白清明一大早就换了身轻飘飘的棉袍,带着绿意到了望乡楼。秦毓在二楼雅座设宴,一袭红衣似火,眉眼带了点邪气,一笑就有点不怀好意似的。跟他相比,身边坐着的兰汀穿着规规矩矩的蓝衫,露着一口小白牙,很是天真无邪,见了白清明就双眼发亮:“白兄,秦兄说你那里画棺材的画师以前是紫国的宫廷画师,画得人能从纸上走下来。能不能给家姐画幅肖像,她出阁后也能挂在家里日日看着,留个念想。”
  白清明失笑:“你觉得你那家姐这次抛绣球真能砸中个良人吗?”
  兰汀瞪着眼睛,颇不赞同:“外面的人就会以讹传讹,家姐只是偏爱美色了一些,其实待人很好的,府中上下没有一个人说她的不是。二位兄台是明理之人,家姐抛绣球那日一定要到场啊,小弟做梦都想与你们成为亲家呢!”
  秦毓不留痕迹地捏住兰汀的脸,微笑道:“我也想跟小汀成为亲家呢。”
  白清明酒杯都快拿捏不稳了,总以为兰汀当了几日官会有点开窍的,还如此单纯。那些家奴自然不会在别人面前说自家小姐不是,只会腹诽,腹诽他懂不懂?
  不过答应了兰汀的事,他便不会食言。
  画师听说是画人像,先是不肯,可见白老板很困扰的样子,又听说是那个单纯热心的小兰公子的家姐,便点头应下。抛绣球的前一日天气很好,兰汀亲自去独孤家把他接进城,无比细心周到。
  城主的府上自然跟平常人家不同,三步一个亭台,五步一座假山,池中是锦鲤,地上是浮竹,格外别致。听说兰芷小姐因为画像,还特意去赶做了一套春衫。画师许久没画人像,每天都跟棺材板过日子,想起以前的风光,心下又有几分戚戚然。
  “先生,这边请,家姐在亭子里候着呢。”兰汀说,“我去吩咐侍女收拾间客房,先生晚上就宿在这里吧。”
  “如此有劳小兰公子。”
  兰汀不好意思地咧嘴,转身跑了。画师微微一笑,走进院子便见满眼雪白的海棠花,亭前已经布好的案台和纸张。亭子里没有人,画师正奇怪着,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一回头,面巾就被扯掉。面前的女子稀松平常的眉眼,笑眯眯的。
  “你,你是那天的……”
  “原来你是画师啊,看来是要尊称一声先生了。听小汀说你早不画人改画棺材了,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把我画成棺材,我也喜欢。”兰芷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好看的先生,看我看呆了吗?”
  画师讪讪回神,垂下眼,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惹了什么麻烦。他将面巾戴回去,兰芷见好就收,也没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坐下让他画。等他画完天都已经黑了,他低头吹干墨迹,兰芷突然蹿过来说:“先生,你怎么一直吹我的嘴儿啊。”
  他猛抬起头羞得满脸通红。兰芷很无辜地站在一边,背着手。兰汀风风火火跑进来,丝毫没注意二人之间的诡异,只是盯着画,微微皱眉:“咦?这是阿姐?长得可爱,可是,有点不太像呢……”
  画师低下头:“在下画技拙劣……”
  从头到尾他都没抬头看这个兰芷小姐一眼,怎么能画得像,他脑子里都是伽蛮的影子,画出来的自然也是伽蛮。
  岂止是不像。
  只是兰芷一点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怎么不像,跟我简直是一模一样啊。先生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明日兰芷在绣楼招亲,先生一定要来啊。”
  画师又一次落荒而逃,心里慌张成一团,不管不顾的,只想着伽蛮。原来能扯下他面巾的,不止是只有伽蛮。那么伽蛮在他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特权呢。这么想着,便揪着领子痛得喘不过气。
  “先生!先生!”快到小火巷的锦棺坊时,兰汀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先生您别气,我代家姐给您赔不是了。”
  画师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家姐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一直备着棺材。您别瞧着家姐好像挺精神的样子,其实她身体每时每刻都在痛,她嫌家父准备的棺材不好,自己还特意来白兄这里备了几副。她只是欣赏俊美的男子,从来没什么妄想的。”兰汀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抽抽搭搭起来,“……其实家姐她真是个好女孩的,明明知道秦兄和白兄都不会来接绣球,她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她的绣球的……”
  其实兰汀只是想留个念想。
  哪天家姐不在了,不至于后人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你。」

  城主女儿抛绣球的当日,绣楼下围的都是看热闹的女子,别说男人,连路过的猫都是母的。兰芷小姐穿着一袭水红衣站在绣楼上,手中托着绣球,一直到了日暮西山,还是没有抛出去。
  画师躲在街角看了一天,见兰芷小姐的长发荡漾在夕阳的风里,脸上的笑容像一根刺扎得他不知道是今夕是何夕。
  深夜他在锦棺坊与白清明对饮,一整坛子桂花酿下肚,画师的话也多起来。
  “上次故事还没说完呢。”
  “洗耳恭听。”
  “再睡我就不说了啊。”
  “不敢。”
  画师这才满意了,抱着酒坛子对着灯笼痴笑,也忘记蒙面,真是一张水墨画般山明水秀的脸。
  对于碍眼的东西,那些抬手间便翻云覆雨的人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毁掉。画师本想着干脆把她卖到勾栏院,或者干干净净地送人,眼不见为净。只是没等他决定,王城就遭受了天灾。那天夜里正睡得沉,朦胧间只觉得地动山摇,一时间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有人拖着他往门外走。
  刚跨出门槛,只听见屋内倒塌的声音,尘土飞扬,地上硬生生裂了一个大缝。有人拽着傻掉的他跑到院子中 …  央,将他扑倒在身下。大地像是在怒吼,仿佛在一瞬间就吞没了无数的生命。
  那次凤鸣王城百年难遇的大地震,王城里死了很多人,王宫的宫殿是用赤松木建成,特别轻便,砸在人身上也不会受什么重伤。只是也只有王宫才用得起赤松木,若不是有人在紧急关头将画师拖出来,他肯定活不成了。
  画师的救命恩人是伽蛮。画师安然无恙,她的背上被瓦片砸得不轻,受了很重的伤。别人都说下人救主子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也只有画师知道那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她,自己现在怕是已经排队在领孟婆汤了。
  他想着那次掌嘴,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你为什么要救我?”
  伽蛮喝着汤药,灰头土脸地淡淡笑着:“因为先生长得好看,我还挺喜欢的,死了可惜。”
  画师心里一动,脸烧成一片。他那时也只有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种赞美稀松平常,这次却像久旱逢甘露,回味在心里都觉得格外鲜美。那小家奴惨兮兮的模样,却还是眉眼含笑,不只为何竟觉得异常顺眼。
  那满园的春色都比不过她眼中的温柔。
  她说:“其实先生啊,我救你,是因为我想做你的媳妇儿。”
  画师见过的女子都是些教养极好的官家小姐,举手投足间都很端庄,谨言慎行没半点逾越。即使画师再不承认,他是被小家奴吓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时有点心乱,便跑去找沈相家的公子吃酒。吃到一半,他忍不住问:“有个家奴救了我的命,又说救我的命是想做我的媳妇儿,这是为什么呢?”
  相爷家的公子比他年长几岁,男女之事也经验丰富些,撇了撇嘴:“那还不简单,山鸡想飞到枝头做凤凰,看上你的万贯家财了呗。要么谁会豁出自己的命不要,拼死拼活救你呢?”
  画师的心顿时凉了,再烈的酒都挡不住他心中的寒意。回到府上伽蛮还在睡着,已经是月上中天,那在睡梦中都含笑的嘴角,突然看得他怒火中烧。他一把将她摇醒,往她手里塞了一沓银票,揪着她就往后院走。
  伽蛮一开始还迷糊,等看到手中的银票,和他嫌恶的表情,顿时闭上嘴巴。
  画师粗鲁地把她推出后门:“走吧,你不是喜欢银子吗,我给你银子,你快点滚!”
  伽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总是习惯性弯起的嘴角绷成一条线,眼也是凉的,带着都渴求似的,执着地看着他。而画师毕竟是太年轻了,哪懂得那种绝望。他使劲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奔回自己的寝院。
  从那天以后画师再也没有见过伽蛮。
  一年后,他成了亲,是王上赐的婚,对方是个贤良淑德的官家小姐。那正是深秋紫星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在深深浅浅的紫色中,他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盖头下陌生的美丽的脸。而那个小家奴对他说,其实先生啊,我救你,是因为想做你的媳妇儿。
  他后悔,可惜已经太迟了。
  画师那夜在王城里逛荡了一夜,踩着花瓣,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卖馄饨面的老头说先生好像在找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又过了一年,凤鸣王城里出现黑巫师拿活人祭祀魔神。在城郊的空地躺着十个被挖走心脏的年轻男女。用来祭祀的男女都是命中带煞之人,要花两年的时间只喂食黑狗血来净化血脉。画师去给那些成为祭品的死者画像,张贴在城门上待人来认尸。当他画到第七个人时,手中的画笔掉在地上。
  伽蛮被折磨得皮包骨,胸前一个大血窟窿,眼睛半睁半闭着,似乎还在笑。
  皇族的神子跟他说,魔神是无垠地狱的四恶神之一,也是最贪婪的神。做祭品的人喝了两年黑狗血,早就是不洁之身,死不能入冥界,会直接堕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的爪牙。若是自愿进入无垠地狱,便要给一千个死人暖棺,由一个法力高强的封魂师引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的鬼仆。
  只是如今三界众生安宁,封魂师血脉越来越衰弱。这世上血统最纯正的白姓封魂师只有两个传人,一个在东离国,一个在瑶仙岛,开着小店做点小生意混日子。
  故事讲尽,后面的白清明已经很清楚。
  突然有天晚上,一个裹着黑袍的人走进店里,目光渴切地说:“白老板,你可以送我去无垠地狱吗?”
  外面下着茫茫大雪,那人的目光里像是落尽了寒风,看得他一颗心软成化在肩头的水滴子。他狭长的凤目微微垂下,唇角翘起:“可以,不过在仪式完成之前,你要为我做事,如何?”
  “好。”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你。

  「花的名字叫相思引,异香扑鼻。若是误食,便要睡上个十天半月,想见的人能在梦中相逢,醒来却是一场空。」

  兰芷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梦非梦,好奇地看着满街的紫星花。
  她“啊”了一声,喃喃道:“难道我又死了一次吗?”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片紫色烟云中走出蒙着白色面纱的画师,眉目如水,冲她伸出手。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握上去。画师的手很是白皙,软绵绵地握着她的指尖。真奇怪。魂魄这次是飘到什么地方了?
  “兰芷小姐。”头顶有人叫她。
  兰芷抬起头,被花海淹没的枝干上坐着月白衫子的白清明,袍角飘在风里,宛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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