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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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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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鼻梁,在我眼里也不对称,有点变形,鼻孔左边大,右边小,而且左边的大鼻孔如刀砍斧削,很是好看。算命先生告诉我,那种鼻子是尊贵和权利的象征。可他们那种战争年代生活经历这么过来的,一次次把脑袋吊在裤腰带上穿过硝烟炮火,拥抱死神,有什么尊贵权利可言?他喷药水总是从大鼻孔里喷进去,然后,侧过脑袋,又让那些讨厌的药水,流到使他觉得舒服的地方。他鼻腔里不知哪个角落,还残留着敌人的子弹或弹片。我不知道那些子弹或弹片,是不是喷了药水,就能稀释、融化。我当然也不知道弹壳碎片残留在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他喷的那些药水,究竟有多少作用。总之,从他没喷药水前,低头痛苦呼吸急促样子,喷了药水后他抬起头把脑袋靠在松软的椅背上,让酱紫色的脸庞,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他那干瘪的脑袋一侧,就会从鼻孔里发出破碎的响声,而他也在这破碎的响声中,渐渐入睡。我知道他的入睡,也是似睡非睡。他在表面看不见任何伤痕的内心伤痛中过日子。也许,他所有伤痕,都已埋在了心灵深处,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凭肉眼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地靠那永远也喷不完的药水来承受。究竟他承受了些什么,可能谁也不知道。我发觉他心底里最喜爱他那身结实的马裤呢军装,以及珍藏在他的记忆里的勋章。他的勋章,有些,偶尔翻出来,戴在身上,有些,则长久地珍藏在他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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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3)
尽管,我诅咒塑造他们生命的战争,但是,我热爱这种生命,歌颂这种生命,并以此为荣。他们的生命在战争中锻打淬火,变得硬朗壮阔而荣耀自尊。这种思想,构成了我《国色Ⅰ号》系列作品的灵魂。
  随着对父亲的了解渐渐增多,我也对他的经历发生了兴趣。越发生兴趣,我越觉得对父亲的了解是那样少,说不定更真实的东西,永远都埋葬在了乌溪小镇。当然不是如风老辈告诉我,当年父亲参加红军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万年台阅兵场上的那场决斗,他和如风老辈都败在廖佐煌手下。也不愿意完全相信,迫使他走上那条艰难而光荣的漫长道路,就因为一个女人。虽然布衣族寨子里的那个会唱歌的姑娘,真正喜欢的不是矮壮的廖佐煌,不是高瘦的柳如风,而是那时看起来还文文静静的小伙子,我的父亲刘正坤。当然我们现在宁愿把那场决斗,看成是一场游戏,一场关于少年与女人,春天般的生命游戏。山寨歌会那些天,通过对歌,取得姑娘好感的小伙子,正是刘正坤。他们在山寨竹楼清水塘边,歌了一遍又一遍,那都是现编现唱的乡间歌子。刘正坤那时还清亮的歌喉,吸引了那位眼睛像百灵鸟一样清亮的少数民族姑娘。当然,这些传说,我们现在无法找任何人来证明。我也不知道当年那副文静小伙子的面孔,怎样在几十年岁月风霜、硝烟烈火的磨砺中,带着内伤,带着弹片,也带着他应该得到的荣耀与辉煌,变成了那副酱紫色的面孔和高挑干瘦的身材,终年坐在坚硬的马架椅上,像残破的风车一样,往鼻孔里喷着药水,之后,发出“咕咕”的声响。我想,那也是一首关于战争与生命的歌。
  而真正在他心灵中,回响了一辈子的歌声,也许,我们谁都没有记起,记起的,也早已忘却:
  哥哥划着渔船远远去了,
  妹妹捡起沙滩上的贝壳,
  轻轻来了……
  这首流传百里山寨、千里水乡的古老歌谣,可能是布依族姑娘罗乌支和刘正坤对唱,也有可能是他们独唱。我不知道,这首初听简朴,细嚼起来意韵深远的歌谣,怎样在山寨竹楼、清水塘边如春风般荡漾溅起,又像悠悠云彩飘然远逝,最终成为红军战士刘正坤和布依族姑娘罗乌支生命的绝响?
  当然,如果说父亲因为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布衣族姑娘,就参加红军,画家柳偃子认为,这可能也是对我父辈最大的不敬。因为,深深掩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思念和困扰,究竟是爱情,还是心灵的动力,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准确判断它们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能量有多大,含量有多深。当初,比武决斗的仨小伙儿,廖佐煌从土匪到国军某团长,经历了几十年的战斗。他身边的女人,妻子妃子和小妾,说得出名字的就有十几个。布衣族姑娘罗乌支,还不是他最早的一位。廖佐煌年龄越来越大,打仗越来越多,而他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女人的年龄也越来越小。至于柳如风的爱情,基本上没有记入档案。我们也只能根据传说来寻找柳如风命运的轨迹。原来柳家也曾是乌溪小镇的大户人家,开染坊并烤酒。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乌溪小镇廖佐煌一家,因为土匪因为军阀因为袍哥大爷保安团而发迹以后,柳家酒房染坊和船队,被廖家全部争了去,剿匪抗战、抗战剿匪,廖家的声势越来越大,渐渐统治了乌溪小镇沿线百里山乡,最终柳家完全沦为廖家的帮工。红军过去,抗日来了,直到解放,柳家昔日的风光,也没有恢复的迹象。这些往事,我们还要考察、正在考察。至于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柳如风,住在他家古老的吊脚楼上,和他特殊的外甥郎天裁镇长住在一起,奄奄一息。虽然他没有往鼻孔里喷药水,我想,他如今活得并不十分悲壮。逼急了,他还可以脱去上身,手挥红黄白彩绸又唱又跳。说实话,无论作为画家,还是作家,在他身上去考察爱情,描绘生命色彩,实在不应该。柳如风年近九十,神志不清。他一辈子也许真正只有一个女人。乌溪河对岸的桑树林子里姓桑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我似乎也隐约听父亲讲过,并不漂亮,还是六指。奇怪的是,后来郎天裁的女人,也是六指。柳如风一辈子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经验。但六指和他生下的两个女儿柳水灵和柳水英,据镇上老人回忆,却相当漂亮。她们在青翠的桑树林里长大,在乌溪河边采集野花野草,在老皂荚树下的河湾追逐嬉戏,看起来像随风吐绿的桑枝,像幽雅蠕动的蚕宝宝。当然,我们现在考察的是他父亲柳如风的命运,这两个漂亮的蚕宝宝,也许早已随风飘去。不知道柳如风那么活一辈子,究竟有多少美好和遗憾,值得回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只有那位桑树林里的姑娘,桑树林里的姑娘,和他一起也没有生活几年,虚弱秀丽的六指姑娘,生下双胞胎女儿后,不久就得产褥热死去。另一种说法,柳如风后来另娶了妻子,可是,苦命的柳如风的妻子,在我们小镇罕见自然灾害时饿死。柳如风一直单身。他家吊脚楼上,也只有郎天裁结婚后,才又晃悠出了女人娟丽的身影。而郎天裁的婚姻,又是一段很长的历史。所以,考查某个人,我们可能看得见他们的业绩,也可能看得见他们的婚姻,但是,也许,我们完全不能看见的是,掩藏在业绩婚姻背后的他们的心灵,幸福的,痛苦的,波诡云谲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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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4)
郎天裁的业绩和婚姻,现在还没有进入我们的考查范围。我还想仔细考查一下的,也许正是我的家族和我自己。虽然,我常把“乌溪小镇生活着我们那个庞大家族”挂在嘴边,实际上,我真正的家族源头,并不在乌溪小镇,而在沿着乌溪小镇右边那条古老的官道,通往更远更密的远山深处。那里,和布依族山寨紧密相连。那里,有个不大的刘姓家族。那里,有一条碧水清清、与世无争的河流。那是一条优雅分支的双汊河。一条流入乌溪小镇,一条流向女儿山深处,静静地躺在深山怀抱里。空气清新,阳光明丽。其实我们的考证,并不十分艰难。最简单的说法是,不远,从前,乌溪小镇开染房的柳家某个女儿,嫁到了深山刘家祠堂。刘氏家族,祖传中药世家。瘦狗刘正坤和干豇豆柳如风,就是一对表兄弟。中药世家那时相当富庶。但是,我几乎没对那个中药世家,留下什么印象。刘正坤小时候,多数时间都在乌溪小镇柳如风家玩耍,他们感情很深。“文革”时,父亲为什么把我送到乌溪小镇来躲避灾难,可能表面上的原因,并不那么复杂。实际上,说穿了,也就是刘正坤和柳如风之间有,除了“宝剑盒”和六指姑娘之外,还有什么不能交换?也许,那是藏在两个年轻小伙子心底的秘密。我们可能看到的是,黑蛮廖佐煌已经有了布衣族姑娘,干豇豆柳如风已有了桑家小姐,而瘦狗刘正坤,什么也没有。他只好背着祖传下来的空空剑盒,和经过我们乌溪小镇的红军战士一起,走上了那条当时对他来说,迷茫而遥远的路途。
  世事如烟。在我记忆中,父亲刘正坤虽然作为我军一个将领,虽然他有自己辉煌的业绩,他经历了战争年代和和平时期,他的生活道路扑朔迷离,仔细想想,似乎迷离中也有必然的归宿。带着累累伤痕,从朝鲜战场回国,草率治好战争的创伤,上个世纪50年代末,他被任命为某军医学校校长,可能冥冥之中,和他出身中医世家有关。毕竟是军医学校,毕竟他在军队中,从当担架员开始,始终在后勤战线。既然是名义上的校长,他自己会不会给人治病,对于他办不办得好那个军医学校,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的深山老家,一辈子也没有回去过。虽然他从小和父亲一起上山采过中草药,虽然他参加了红军,一开始就在老君山下的观音洞红军临时医院里洗药、舂药、熬药,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给人看病的本领。经过漫长的战争,这个世上留给他的日子,他仅仅是个不折不扣的病人。我甚至怀疑,我对中医略知一二,是不是和深山中医家族有关。作为爱文化作绘画的军人画家,我身上完全看不出中医世家的血脉渊源。我的绘画作品《国色Ⅰ号》系列,完全是对父辈所代表的这支勇敢军队,战争胜利者的热爱和回忆。我绘画的因子,很大程度源于如诗如画的乌溪小镇山山水水、历史文化。乌溪小镇留下了那么多绘画、石刻等艺术与历史痕迹,完全可以使我的绘画基因,在这里得到良好的播种、着床和云雨的养育。乌溪小镇,吊脚楼,小街,标语,红海洋,忠字舞,画家莫尚和他的模特易安,偷偷绘画,裸体游街,……它们都已经渐渐远去,又深深烙在我心灵与艺术的记忆中。我看到了绘画的魅力和绘画的可怕。那时,我想,如果仅仅用画家的眼光看待乌溪小镇,小镇上的万年台歇马场,石达开的小妾,红军的标语,老君山红军医院女护士的孤坟,还有水英水灵的命运,一定十分艰难。后来,我在南方某著名的美术院校学习油画,我关于红军、关于石达开的《国色Ⅰ号》系列创作,是我在看到感到父辈的历史与战争带给他们的生存状态后,我想,我有责任把神圣的记忆,通过绘画表现出来。我没有画乌溪小镇。我直接瞄向红军走过乌溪小镇到大渡河泸定桥那一带,创造出来的军人与战争的历史杰作。虽然《国色Ⅰ号》系列,给我带来了艺术的辉煌和荣耀,但我认为,那些作品远没有把心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完全真实地传达出来。所以,这段时间,我才感到那么困惑,我才决心把绘画抛到脑后,大西北游历,乌溪小镇写生。我想把历史和现实、战争与生命的根本状态,彻底融化在我的心灵,并寻找到独特的艺术载体,使它们和新颖的艺术形象完全对接。可是,我越想这么做,越觉得自己不再像画家,甚至,也不是称职的作家,而像醉熏熏的流浪汉,在天空、大地、乌溪小镇、涞滩码头、女儿泉、女儿河、女儿山之间流浪。见到什么想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我觉得,见到想到和说出来的,又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我是歉收的农夫,把粗糙的思想犁铧,插进肥沃的现实土壤,乌溪小镇,蕴涵着多么丰厚的原生态的艺术与生命土壤啊!我被信马由缰的思绪,拉着向前,迟疑滞重,跌跌撞撞,很多时候,我又不知跑向了哪个方向。不过,有个声音始终在我的心里呼叫,我想看看石达开全军覆没的那条咆哮的大河,我要想摸摸红军飞渡的那根冰冷的铁索。为了完成红军、石达开雕像,易安也很赞成。她说,当然应该去实地考察一下。不过,得找个合适的时间。我想,能够和她一起去,也令人神往。但那时,我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那亲爱、勇敢而可怜的父亲去世以后,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草草地去揭开祖辈命运的伤疤。父亲从他珍藏的少量宝物中,拿着那把空空的剑盒,和一只墨绿手镯,双目空空地告诉我,如果,能见到,你如风老辈,就把这剑盒交给他。手镯,留给你自己。说完,父亲并没有死去,但是,我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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