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世界三部曲之一国色-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队伍,再小的战士,都觉会得自己已经成熟,而年龄再大的红军,都会觉得自己很年轻。他们排队唱歌吃饭,他们有说有笑。洗草药,晒草药,碾草药。只有当他们听到山洞里做截肢手术的红军战士,断了腿断了手臂,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喑哑苦痛的叫声,手术刀,就是锯子和斧头,砍锯那些断肢残臂,咔嚓咔嚓……或者,夜晚,终于无法医治的红军战士无奈离去,医生护士一片深沉痛苦哀悼之声。红军的路途,对父亲来说,根本就不是铺满鲜花的记忆,虽然给他带来少许荣耀,而多数时候,却是刻骨铭心的痛苦。
  父亲那架“英雄的老风车”,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时,春光明媚。他坐军医学校背后皇家园林经过改造的暗黄小楼门前,戴着瓜皮模样的老式军帽晒太阳。他那张专用马扎椅,被母亲铺得结实又松软。小楼门外,林木葱茏,小溪流淌。溪边那块菜园,自父亲回老君山牵了红军女护士坟墓以后,回来,每年的作业,就是在园里种油菜。而且,种油菜一直成了他和母亲终身的劳作,每当油菜花开那些天,父亲都要在小楼门前晒太阳。眼望油菜花,他的脸色总是那样平静。他那标准的歪鼻孔,也不再咕咕喷气,也不往鼻孔里喷药水。那时,你很难想象,穿着简朴古旧军装的老人,不,那时他并不老,正值壮年。我不知道,我们组织任命他为军医学校校长,他究竟为人民军医事业,做出了什么贡献?多大贡献?我没有看到他从政的辉煌经历,我听说过他身为军医学校校长的壮举。六十年代,军医学校搞军事训练大比武。他颤巍巍地被几个解放军战士扶着,穿着崭新军装,带着大红花,登上艳阳高照、旗帜招展、挂着庄严慈祥主席像的阅兵台上,检阅他那英勇整齐的军医战士。那时,终于从他呼呼作响的鼻孔里,传出了一阵阵庄严的声音。他那时的声音,依然一如既往地严厉而干裂。他讲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军队里的军医护士的历史和光荣,他也讲现在这所军校,在军队中培养护士军医的历史重任。他的讲话稿,原本是办公室主任为他代写。他并不认识几个字,他的讲话稿很厚,每个字有拇指那么大。他看了两眼,当然也戴着老花眼镜,可是,他的讲稿却端得调了头。当然,他也无法按照讲稿训话。那天,阅兵场台上,发现他讲话端倒了讲稿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办公室主任以外。不过,他这则笑话,却被传为一段佳话。学校盛传老校长老领导讲话有水平。那时经济困难,学校的创立和发展,也非常艰难,他找到军队的医疗后勤管理部门,他的老上级老领导,拨款修大楼修食堂修宿舍,修马路修电影院修实验室。一座新兴军医学校,在他无形的大手中崛起。可惜,好景不长。学校辉煌起来,他的生命之光,却渐渐暗淡下去,又进入一个长长的冬眠,直到“文革”开始,他靠边站,又住进了军队疗养院。也许,因为他极力宣扬军队大比武,军医大操练,受到排挤和批判。一九七一年,他便把我送回乌溪小镇。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因为,那年,他听传达,他老部队的老首长,成为某某死党,摔死在异域他乡。或者,他觉得命运不可捉摸、无须捉摸,随时等待他的也可能是生命的完结,或他对“某某死党”有深厚感情。父亲参加的那支部队,从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都是某某死党部队的底子,或有某某死党的阴影。尽管他一直都在这支部队搞后勤,他的生命和血液,始终和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紧紧连在一起。说穿了吧,就是林罗的四野,第四野战军。他最敬佩的某总摔死了,他一脸肃穆,残破的风车,吱吱响了许久。他想,也许,他也快死了。他便把我匆匆送回乌溪小镇。那次,他并没有叫我带回他那个祖传的空剑盒。那时,我还不知道空剑盒是我们的传家宝。我并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过什么家族的真传。我成为军旅画家,完全是一种偶然。要不是一九七一年,我回乌溪小镇躲避“文革”灾难,或者,那是父亲对我的保护。他认为某总死了,会清查到他头上。他被清查,如果按照血统论,我也一定要受到株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把我送回乌溪小镇最真实最直接的原因。如果是,我觉得他太可怜了。一个人的命运,包括我和他的命运,和某总个人的存亡,究竟有多大关系呢。
  
翠花(3)
“关系大哩……”
  父亲很少说话,这次他却说了许多。他说某总打仗总爱吃炒豆子。我们后勤就经常往他烟雾缭绕的作战室送炒豆子。我也多次去送过。还偷偷抓了些豆子来吃哩。当然,战争时期艰苦,有些豆子并不新鲜,有些还没有炒得熟,某总不管这些,他抓了豆子便慢悠悠地吃,白天晚上望着墙上的大地图,边走边吃。吃了炒豆子,他老放大臭屁。可是,他的屁越大越臭,仗就越打越好。他从来就是放着大臭屁打漂亮仗的。
  唉唉!这就是威震全球的军事家么?谈起他,父亲居然说得一点不费力,忘了往鼻孔里喷药水。
  现在,某总已成了不齿于人类的坏人!那时,我还小。我没有告诉父亲,既然大家可以为了一个目标,同一个碗里抓炒豆子吃,就没有谁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曾经是多么可爱的普普通通的人啊!吃了肮脏的炒豆子,能放出那么臭的屁。
  只不过,他们同时遇上了战争。而且,并非世上所有的战争,都靠吃着炒豆子,放着大臭屁,能够解决!
  身披战争累累创伤的父亲,有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嗜好,就是一辈子都喜欢抽那种很粗糙的叶烟。坐在暗黄小楼门前的马扎上,只要抽两口呛人的烟叶,他会立刻精神焕发,呼吸畅通。不少首长、下属和服侍着他的母亲,都多次劝他戒掉抽烟的嗜好,但毫无作用。只要半天不闻那种烟叶的味道,他便心烦意乱。记得我四五岁时,一天下午,曾把父亲的烟叶裹来猛吸两口,便浑身冒汗、大咳不止、泪流满面,而父亲却喜气洋洋地抽着烟,面对我微笑。后来,他咝咝抽了一口,脸上露出一种庄严、一种飘渺,甚至还有点痛苦的神往。那时我还小,根本不了解呛人的烟叶,在父亲那代红军战士的生理和心理有什么意义。我家那栋两层小楼底层,在放着主席塑像的沉沉木柜里,常常放着一捆来自云南的大叶烟,父亲主要活动的那间屋子,总烟雾缭绕,气味呛人。甚至后来改抽雪茄和中华都不行。他的抽烟怪癖,在我们家小范围的军内外社交圈内,流传成为一则神奇的英雄笑话。后来,我绘画的时候,偶尔也抽烟,但抽的根本不是父亲那种烟叶。我无法通过那种烟叶,走进他们那一代坚强革命者的心灵。既然这样,那么他要抽就抽吧,反正那种烟叶也不贵。
  后来我的《国色Ⅰ号》系列油画,飞夺泸定桥、攻打腊子口等等,都充满浓浓硝烟。描绘弹火硝烟中穿过的军人形象,讴歌他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现在,我觉得那种画面和意境太表面,缺少撼人心魄的军魂与画魂。表现红军长征的小说诗歌中,那些惊天动地的战争故事、情节和细节,常常深深打动我。影视作品中,红军将领和他们的最高领袖一起开会,总是一屋子烟雾缭绕。他们争论争吵间歇就是皱着眉头抽烟。他们从血流成河的战争呼吸中走来,伤痕累累。他们被围追堵截,每分每秒都有敌情的变化和死亡的命运恶狼一样尾随而至,而前面的路途往往更加凶险,未来的命运又不可知。煎熬着的心灵,需要麻醉。作出艰难的决断,需要刺激。所以,他们的烟,都抽得那么狠那么呛人。弥留之际,父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那种呛人的烟味了,他那接近九十的身躯,蜷缩一团,枯瘦如柴。陪伴他喷了一辈子鼻孔的药水瓶,还放在高干病房摆满鲜花的墙头柜上,灰黑的长脸庞,皱巴地嵌进松软雪白的棉被,像一丛毫无生气的岩石,气若游丝。我盯着他望了许久许久,突然,他从棉被中伸出枯瘦的像弯弯的枯柴棍一样的手指,往床头柜上划了划。医生护士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有母亲懂了他的意思,从床头柜里拿了一片和他脸色一样灰暗的大叶烟,摊开来捂着他幽幽的鼻孔,闻了很久。他平静地停了一会儿,枯柴棍手指又慢慢蠕动,似乎很痛苦。我把放在他鼻梁上的烟叶拿下来,裹了一支烟卷,用火点着,放在他那干瘪的嘴上,一缕淡淡的游丝,奇怪地滑进他的鼻孔,也飘进了他的心灵。他慢慢平静下来。我找来烟缸,把点燃的粗糙的烟卷,放在他的床头柜前,让那青烟慢悠悠地飘游进了他的鼻孔,渐渐地,他闭上眼睛,像沉睡了一样离去。
  
翠花(4)
而我跪在他面前,很久很久。
  那时,我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也许他带着遗憾,也带着可怜的满足离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致敬。我也不知道到这个世界上来付出多少热情与斗志、忠诚和勇敢、情感与爱情的父亲,还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究竟他心灵深处还掩藏着什么秘密,当时,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
  不过,善于寻找事物本质联系的我们,似乎无比聪明的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又犯了一个错误。父亲一辈子珍爱的烟叶,早已和他的生命密不可分。原来,他抽烟的师傅,居然是红军女护士小姑娘田翠花。来自江西鄱阳湖,或者红军路上某某山寨的农家少女,刚满十六岁的田翠花,参加红军前,是当地一大地主家的丫鬟、小妾、或者童养媳。为了反抗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老男人,在表哥、一个长工的帮助下,勇敢而凄惶的翠花,趁月夜翻出大院高墙,往山寨外面的少数民族地区逃跑,在逃跑途中,饿得昏死过去,醒来后,已躺在一位二十多岁的歪脖子红军大姐怀里。歪脖子红军大姐往她嘴里灌了一碗热乎乎的荞麦面,她呛了几口便活了过来。于是大姐就往她头上扣了顶多余的军帽,那是大姐的护士班刚牺牲了的,或逃跑了的一个红军小战士留下的军帽,翠花懵懵地戴着军帽抹了把眼泪,便参加了红军。原来,为了免去她家那几亩薄地上的田租,父母双亡的翠花进了东家大院做丫鬟。那时她还不满十二岁。所谓丫鬟,就是给那家财主的父亲,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老男人点水烟,有时点鸦片烟。点着点着,翠花的名义就由开始财主儿子的童养媳,变成了老男人的小妾。圆房那天晚上,她死活不肯,逃了出来。
  那天下午,观音洞红军临时野战医院。新来的小伙子瘦狗和翠花一起,在开满油菜花的河边洗草药。骄阳。流水。青山。他们坐在河边休息。他们用一种粗糙的草药裹成精致的烟卷。这项工作翠花很熟练。
  歪脖子红军大姐,曹桂清,红某军团观音洞临时野战医院军医护士团政委,那年,二十五岁。她的脖子,是当童养媳的时候,不肯和她的傻子男人圆房,傻男人的父亲,一个更傻的老男人,操起一根断床腿,迎头劈下去,她脖子一歪,从此就再也没有正过来。所以,她对与自己有相同童养媳遭遇的田翠花,格外照顾,格外关心。可是,连她自己也许都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她的关心,送掉了十六岁的田翠花,一条如花蕾般绽放的生命。
  “好呛人,好呛人噢!”

()好看的txt电子书
  他俩——父亲小瘦狗和小红军护士田翠花,“嘻嘻哈哈”卷了粗糙的大叶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瘦狗不会抽烟,空空咳嗽着,火星子烟末子直往怀里钻。翠花向瘦狗的脸上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双手不停地去掏他怀里火星烟末子,这一下可不得了。瘦狗突然把翠花细嫩的双手,紧握着贴在胸前。他们抬起头,眼睛望着眼睛,鬼使神差似的,也许是一种合力,他们的脑袋同时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瘦狗的双手突然棉被似的盖在了翠花微微突起的胸脯上。天突然塌了。他们呆呆望着。翠花突然似哭似笑地甩开了瘦狗的双手,蝴蝶一样轻盈地从河岸上飘起来,飞进金黄|色的菜花丛中。他们在菜花丛中藏来藏去,跑来跑去。那时,也许,他们都觉得这个世界有了烟叶,难道不是一种,还是一种,也是一种无上的生命快乐么?
  可是,没有想到,那天下午,黄昏。他们踩着一路夕阳金色的余光,背着沉沉的背篓,飞也似地回到观音岩脚下的红军临时野战医院营房,晚了半个钟头,并且,因为迟到,还因为哨兵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洋火和叶烟,他们双双受了歪脖子红军大姐的处分。
  我们实在很难说清一个人命运的轨迹。对于父亲那架英雄的老风车来说,那时的所谓命运,就是遗憾和荣耀,就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