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从容看看眼前明晃晃的刀锋,面不改色道:“无风贤弟,成非常事,必为非常人。什么事,不能只看眼前。天下本无是非黑白,不过强者居之,所有熙熙,皆为利来。为了大道,杀个把贤臣算什么?”
叶无风冷笑。“大道不是修贤选能么?你这是哪门子的大道?”
且从容道:“大道无形,能也好,贤也罢,落子成棋,为了将军,马儿被吃了,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叶无风盯着眼前的义兄,缓缓道:“且从容,我看你要的不是天下太平,而是唯恐天下太平。”
且从容凛然点头:“果然知我者贤弟!”继而微微一笑,“既然这锅粥煮坏了,不如倒掉,重新煮一锅好饭。不乱到极致,哪来最后的太平?”
看着若有所思的叶无风,走前一步,温言道,“我知你一时想不通,慢慢来,你总能明白的。”
叶无风又看了他许久,最后也笑了。“我明白了,好在不算太晚。”
“且从容,你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可笑我没有早看清你的野心。”手起刀落,斩下一片袍角,“自今日起,不要再叫我贤弟。”
转身欲行,被且从容拖住,又递过一壶酒。“无风,你要走我不强留你,最后喝一杯如何?”
叶无风听了,抓过酒壶一饮而尽,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一次,不曾回头。
从此,江湖上再无修眉朗目的秋风叶少,却多了个胡髭满面的落拓赏金客。
风雨如晦,酒不离身。
刀光划破夜影。
而得意楼却渐成江湖中最神秘最有势力的组织,只是慢慢褪去了理想光环,展露强势森然。终成四国第一楼。
“看尚官和明月心的出手,应该是且从容的直传弟子。”叶归人又喝了口酒。
“尚官?”我微微一愣,“你是说——小四?”
“对,得意楼第一杀手尚官,不过他这名字知道的人很少。”
我默然。看来尚秋这个名字,知道的人更少。心口立时有些闷,赶紧岔开话题:“怎么我看这两个功夫不尽相同啊?”
“据我师傅说,且从容是个武学奇才,身兼百技,就连他家传的秋风刀法,不过见我师傅使过几次,出手就有了他不能悟到的境界。故此我师傅其后隐姓埋名,就弃了这套刀法,苦心琢磨出一套新的刀法。”
“弃了也好。不是我说,你师傅姓叶,刀法却名秋风,其实很不搭配。你想啊,秋风扫落叶,多不吉利。”
叶归人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几声。
我一面拍拍他后背。“你慢点喝,”一面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李襄阳曾经说及的一个事,问道:“你师傅这套新刀法,刀势凌厉,心法速成,只是有个要命的问题,就是修炼者需得不停喝酒对么?”
叶归人手一抖,酒壶差点掉在地上,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嘿嘿笑,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师傅跟李襄阳,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叶归人此时开始眯起眼打量我,神色惊疑不定。
嗯,瞧这模样,这两人多半还真有瓜葛。我八卦心大盛,兴奋地拽着他胳膊。
“快说,是什么关系?”
叶归人干巴巴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叶李两家当年武林齐名,双方曾定下婚约。所以这李襄阳,本是我师傅的未婚良人。”
哇!我激动地拍下他肩膀,这么劲爆,还没什么。
“那怎么最后两人没在一起,李襄阳人不错啊!”
为人洒脱,模样帅气,性情有趣,保养得当,除了邋遢点,哪儿哪儿都招人。
“不错也没用,我师傅喜欢的另有其人。”叶归人扫我一眼。
“谁?”我眼珠一转,看他面上表情古怪,心中一惊:“我去,不会是且从容吧?”
“胡说什么?”叶归人又好气又好笑。“两个男人,谈何喜欢。”
“两个男人怎么了,你看明月心!”我不以为然,话说得太快,一出口就觉心堵。
赶紧灌一口酒。奶奶的,没事老挤兑自己干嘛?
“总之我师傅不喜欢且从容。”
“不是且从容,莫非是花前生?”我不过随口一说,然见叶归人脸上神气,不由瞪眼,“哦,真是花前生?”再一想,“这么说,花前生是女的?他们两个后来如何了?”
“不如何。花前生喜欢的,也另有其人。”他淡淡道。
呃,老套。我爱你,你爱他,他爱她。
“谁?可是名人?”
他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那人并非江湖中人,是个官家子弟。”
说完不待我再问,一把抢过我手里酒壶。“好了,喝得差不多,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我忍不住打个哈欠。“我不累。”
他失笑,酒壶敲到我额角。“是,你不累,就是有些乏。”
我捂着额头。“小叶子!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温柔!”
叶归人嗤之。“我不记得我对你温柔过。”
我一下扑到他怀里,眼皮直发沉。“你记性不好我知道。”
他身子僵了片刻,叹口气道:“其实没喝多少,怎么就又醉了。”立起身,拖着我到床边放下,定定看了一会,喃喃道:“你好好歇了吧,没事别想那么多。”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睁眼。
良久,听到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衣袍轻响。我一转身,本能地伸出手,拽住他衣裳下摆,将人拖回一把抱住。“不要走,小叶子陪我睡吧。”
他顿住脚步,由我抱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在外间陪你,也是一样的。”
“胡说,怎么一样,我要你抱着我睡。”我胳膊箍得更紧些。
叶归人身子又僵了片刻,低声道:“算了吧,我晚上怀里要装酒壶,你也一样心有别抱,无谓互相慰籍。”掰开我的胳膊,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求睡个好觉。
就好像我在这世上没有他求,只想在意的人都安好。
何太华也罢,江晋久也罢,谢清流也罢,甚至姬少陌和琉璃也罢。
小四也罢。
还有小叶子你。
或者不容易,但我总要试试。
翌日起身,叶归人就拉着我去集市换马。
这样要命的赶路,人就算了,马实在吃不消,所以跑不了几天,就得换两匹。
为躲避得意楼和官府的追杀,叶归人替我稍稍易容了一番,面皮上擦了黄粉,眼角整得耷拉下来。此外,我们换了路径,经由永宝境内,走另一方向去京城。
虽然路途远些,路上却可少些纠缠。
牵了新马,经过一家包子铺,打算买几个带在路上吃,结果听到身边两人议论。
“陈大姐,怎么这趟这么早就回了?不去京城看买卖?”
“局势不好,还是回永宝妥当些。”
“怕什么,凤起和齐来打仗,也不是头一回,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老刘你有所不知,我何尝是怕打仗,这一回可不一样,不光是吴老将军死了,听说前几日,凤起的那个何右相也被女帝软禁了,看这模样,凤起怕是要起大乱啊!”
“骨碌碌”几下,我手里馒头已滚落一地,雪白表面瞬间裹上尘土。
如遭雷击就是这意思吧。我傻站了一会儿,勉强定定神,翻身上马。
“小叶子,我们不去永宝了,改老路回去!”
不等他回答,挥鞭疾驰。
耳边呼呼风声,心跳同马蹄混在一起,一样的奔腾凌乱。
才出了城,听到身后叶归人突然喊我一声。“何其轩!”
我回过头,问道:“怎么?”
然后就觉颈后一麻,一个坐立不稳,摔下马来,却并未跌倒在地,反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在怀里。
“你——”我看着叶归人湛湛黑眸,又惊又怒。
“莫急。”他眼里温情脉脉,突然微微一笑,将我抱在怀里,又点了几处穴道。“本来不想这么做,谁叫你不听话。”
四处看了一下,找了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跃而上,将我安置在某个稍微平整的枝杈上。
“你在这里先待一阵,我回城打听些消息,就来找你。”看着我喷火的双眼,忍不住又笑,“放心,你母亲只是被软禁,毕竟你被指通敌叛国,这样罪名,姬长陵如果没有任何动作,如何让人心服?不过是软禁,多少说明她暂无伤她之意。我答应你,等我回来,我们就赶最近的道回京城!”
说到这里,眼勾勾看我一阵,突然俯身在我面上亲了一下,低声道:“乖,今天晚上我抱你睡,再不用怕不安稳。”言毕,身下树枝一弹,人已经去了。
我一时气愤,一时荡漾,整个人仿佛痴了一般。
过了好久,才从树上跃下。
小叶子不知道我会闭穴术。虽然他答应回来就赶去凤起,然而我等不及他。
虽然我很想他抱抱我,但我更惦记何太华。
如果想离开,只有这一刻机会。
走了没几步,脚下渐渐沉重。
不知几时起,身周聚起了几个黑衣人。
那装束我并不陌生。
得意楼。
擦,不知道是何时露出了行藏,怕是一早埋伏,只等小叶子离开么?
“何公子,你配合些,我们就不伤你。”其中一个说道。
“哦,怎么配合?”我淡淡道,心里却阵阵发凉。
如果就这么死在这里,我怎么也不甘心。
妈的,上哪里再去找一堆美人陪我?
“楼主想见你,麻烦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见?”我干笑了两声。“我现在可有急事。”
“何公子,你应该知道,对我们来说,楼主的事,才是急事。”
那人语气不变,伸出一个手,“请,我们楼主耐性不是很好。”
威胁啊?我笑笑,蹭蹭鼻尖。“若是不配合会怎样?”
如果我知道不配合的下场,就是被人绑成粽子一样,眼上蒙了黑布,扔进一辆满是马粪味,颠得人头晕目眩的破车子里连赶几天路的话,我想我态度会谦逊一些。
“吁——”赶车人一声吆喝止了马,停得急了,我脑袋又磕上了车壁。
还在昏沉,有人走过来拉起我,拿出一个水袋塞在我嘴里。
我早已渴得嗓子冒烟,立时咕咚咕咚喝起来。
没一会儿,那水袋就空了。那人笑骂:“比马还能喝啊你!”
我笑笑。“大哥,今天晚饭吃什么?”
那人呸一声。“谁是你大哥,你大哥在前面吃草呢!”
身边有几人跟着哈哈大笑。
此时有一人突然道:“别闹了,何公子是楼主贵客。”
我心里冷笑,一面却保持警惕。
这人说话最客气,下手却最狠,而且处事冷静。
“老九,她算哪门子客人?”
“走了,累到死,进去喝两杯。”
“楼主不让出任务的时候喝酒。”
“这地界都到永宝了,天高皇帝远,他怎么知道?”
我心中一凛,居然到了永宝了?
听着人声渐远,手慢慢捻住衣袍一角,在马车粗糙的车辕上摩擦。
这车辕到底不是利器,我那衣裳料子又韧,蹭了许久,才磨出一个小口。我吁口气,一面注意听着外面动静,慢慢开始撕扯那衣袍。
这几日但凡停下来,我都会如此作为,只盼小叶子可以循着我这些破碎衣料找来。
因为车上腌臜,我又老说些混话,过得几日没见动静,他们对我也并不太大提防。
我将扯下的衣料攒在手心,刚想扔在地上,突然听到身边有人低笑。
“何公子,你那伙伴很厉害,两日前就追上来了,我们每到一处,就放出几辆相同马车,他也不是狗,怎么就能找那么准?啧啧啧,后来我就发现,原来是何公子在割袍传讯啊,你还真是聪明呢。”
我一颗心慢慢下沉。
听那人又道:“我想想你撕衣服装傻都挺不容易,就好心没告诉别人,但又不想他这么快就把你带走,只好把你的料子扔到别的车上,这会子,他人怕是到齐来了吧。”
“何公子,你不用谢我。”
我擦,你知道姐姐在干什么直接死了我心多好,居然一直躲在边上看热闹。什么心肠啊!
忍下了一肚子赞美神龟家族的话,终于笑笑,最后竟能心平气和地说:“兄弟,看在我白辛苦那么久,只娱乐了你,眼下我那朋友也赶不过来,这两日吃馒头实在吃得我恶心,手脚也麻得紧,你行个方便,带我去里面坐下好好吃一顿,如何?我保证不跑。”
或者我语调平和真挚,或者是这人实在心情好,又清楚我说的事实,这个叫老九的人,居然就答应了。
时经几日,终于再见天日,我松松筋骨手腕,撸一把头发,走进那家客栈。
这地儿是城郊,这客栈也半大不小。
除了得意楼的人,边上另有一桌围坐数人,绝大部□着靛青短袍,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