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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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江湖路-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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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荷儿,这里的糕点味道还使得么?”

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

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

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

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的全部含意,正沮丧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

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的年岁最长,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

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鸡撑船叫喔喔。”

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得犹如铜墙铁壁,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得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

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无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

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

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上面写着:“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地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

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

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方学渐特意要了耿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听他说得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马车,拱手而别。

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楼”好好吃一顿。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和“四酥”“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酥海带。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

山庄众人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空。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去昭明寺,看我师父。”

**********************************************************************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1534—1577,英年早逝,与方学渐亦师亦友。





第44章 高僧(上)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

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来看你了。”

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弟子的妻、妾。”

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

见方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

方学渐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没有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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