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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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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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英祥笑道:“在碧螺春里,算是好的。其香清冽,汤色碧绿,叶也较细嫩。”邵则正笑道:“欲抑先扬,必然还有话。”英祥不好意思笑道:“抑谈不上。若说一等好碧螺春,泡出茶来,还需一叶一芽,叶叶上指,白毫纤嫩,如雪片翻飞。入口香味之余,更有花果鲜味。不过那不是一般可得。”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草民也是听人说的。”
  邵则正仔细看看英祥:他脸颊略有些粗糙,肤色黄黑,双眼垂着,然而说话间眉头都不乱跳一下,谈吐更是温雅。邵则正道:“你来兰溪前是做什么的?”
  英祥略惊,抬头望着邵则正:“回太爷,小人原就是个下民。”
  邵则正道:“我是乾隆八年中的试,一直是风尘俗吏,倒也阅人无数,你若从来就是码头扛包的,我这双眸子就该抉了去。”
  英祥犹豫一阵,道:“年幼时倒也读过几本书。”
  “家境呢?”
  英祥不敢太过隐瞒,道:“祖辈里原也是官宦,只是到我这儿没落了。”
  邵则正觉得不像,尤其想到冰儿清艳绝伦,不由从“文君红拂”的掌故开始浮想联翩,却怕戳到英祥伤口,只道:“既是诗书礼教的人家,原也该读书做学问才是,何苦自轻自贱,做这等贱民的活计?”说得正及英祥痛处,英祥想想这一年多的苦楚,几欲坠泪,忍住道:“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此乃天命。”
  邵则正哼了一声道:“只怕是执炬逆风,有烧手之患吧?”
  这却是英祥不敢苟同的,他抬头看看邵则正,不卑不亢道:“上苍便是连蝼蚁也许生长,我等凡人,命虽微贱,也敬天法礼,纵有爱欲,不敢妨碍别人。何况……”何况冰儿随他,换华服为布裳,卸金珠簪荆钗,原本金尊玉贵,却甘愿与他来吃这般低贱的苦——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英祥起身道:“草民愚顽,不敢领大人教训!今日两度蒙大人恩典,如有机会,必当结草衔环!”
  邵则正弛然一笑,按着英祥的肩膀:“我说笑而已。你家里的我在堂上也见过了,并不是民间悍妇的样子。我们在这儿引经据典的,我都嫌累。来人——”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英祥忙低头不视,邵则正道:“把我新做的那套便服拿来。”小丫鬟去了少顷,捧出来几件衣服,一一摊开给英祥看:一件天蓝色细青布直裰,一件玄色外褂,一条大青布单裤,一双青绒便履——并不豪奢富贵,却做工精细,布料细腻。邵则正道:“只上身了一次。原说下乡踏青穿的,内子嫌它颜色太素,又做得偏大了些。你穿来我看。”
  英祥连连摆手:“草民岂敢僭越!“
  “诶!你是见过富贵世面的,自然知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既然是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总是短打,愣叫人看轻了你。”邵则正叫道,“三顺!带博英祥去清川池洗个澡,换上这身衣服,再来见我。晚上季家老六的饭局,帮我推一推。再到福稷阁要四碗四碟的小菜,一坛女儿红。”又对英祥笑道:“晚上,陪我饮一杯?”
  英祥早听得呆了,三顺是个二十出头的机灵小伙,满脸带笑拉过英祥:“老爷怜才,你就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顶端执笔法,又称拨镫法。董其昌就是这么写字的。我试了几次,只能画出蚯蚓来,佩服。
  (2)古文水准到此为止了。毁了英小爷的文采只好抱歉了。
  (3)当时的风俗,称长随,多称三爷。

☆、得重用恍如隔世

  邵则正再见到英祥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江南人的风俗,下午“水包_皮”,澡堂子有的打发时间呢。灯下远远见到英祥,长身玉立,翩然而至,那一身细布暗花黑褂子原本普通得紧,偏生穿在他身上有模有样,衬得英姿如玉树临风。待到走近了再看,辫子结得整整齐齐,脸上积垢洗去,又被池水蒸蔚半天,肤色似乎白净了许多,浓眉秀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竟有令人不敢逼视的飒飒英气。邵则正尚在发呆,英祥上前两步,提袍下跪行礼,又道:“大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英祥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邵则正赶忙扶起英祥,笑道:“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你这一来,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竟然不由客气起来,摊手向前,道:“家常便饭,我们小酌共叙。”
  一桌不过四人,除邵则正之外,还有两个是县衙的刑名和钱粮师爷,素来是县令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刑名师爷姓方名鉴,字镜己;钱粮师爷恰巧姓钱,名叫慎思,字恪谨,都是绍兴人。两人很客气地与英祥见了礼,便问台甫。英祥在京时也有表字:希麟,原本是福晋生他前夜,梦见麒麟送喜的祥瑞,便取了这个彩头,又以孔子遇麟而生,获麟绝笔的典故,起了这个表字(1)。不过自小大家不是称他英大爷,就是称他英额驸,除却几个文友,从来没有称表字的习惯。此时少不得告诉众人,大家一起拱手说了好些“久仰幸会”的话。
  一道坐下喝了两杯酒,顿觉交情不同了。英祥其实是极聪慧的人,从小读书又读得透,做事又有人指点,虽则以往有些纨绔脾气,如今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席间三言两语,觉察出这位县太爷在这个位置上蹭蹬了好些年份,却总是升迁无望,心里有些难言的郁闷。而两位师爷,管钱粮的尚觉忠厚,管刑名那位两颊无肉,眼神尖锐,语词刻薄,就显得比较厉害了。英祥今日喝了几杯好酒,不过并不敢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好在他的酒量尚可,邵则正都有些微醺,他已然面色如旧,清醒得很。
  终于酒足饭饱,已经陶陶然的邵则正又发了几句牢骚:“今日你和你堂客都受了些羞辱,我心里都明白。不过兰溪卢家,我一来这里,就有门子给我送‘护官符’来的,我虽是个令尹,根本不及他们家老爷子一小指头——你不在官场,不懂这些门道……”
  英祥哪还有不明白的!朝廷有人好做官,邵则正倒恰恰是个朝中无人的角色,辛辛苦苦、谨小慎微打滚这些年,依然得不到上司青睐,不过倒是如此,英祥对他放下心来,笑着劝慰:“大令放心,我吃辛苦、受折辱,已经是常事了。大令不必挂怀。”
  邵则正点点头说:“你明白道理就好。今日一见,便觉得你是个能干的人,果然不光文章写得好,看事情也通透。”他未等英祥谦虚,摆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客套,我倒是今日要得你一句实话:我这里少一个书启师爷,你可愿意入我的幕下?”
  英祥急忙起身下地打千儿道:“大令抬举了!英祥何德何能,敢担当这样的重任!”
  邵则正伸手扶他起来:“实不相瞒,我这里来往文书原本都是我自己动笔写为主,那些禀帖、夹单、双红、信函 、应酬等每每写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自己虽然也是科举出身,不过是科场侥幸而已,实在没有文字长项,县学里考核地方生童的学业,拟题、批卷等事务我也吃不消,又怕人说我不公,实实为难得紧!你若不嫌我这里脩金菲薄,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话出来,英祥再客套反而显得虚伪,且他苦了这些日子,也实在想要这样一个体体面面赚钱养家的活计,当下又叩谢了邵则正的厚恩。邵则正满意笑道:“如此,我就给先生下关书了!”
  英祥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前一阵自己还是码头上拉纤抗包的脚夫力役,到处受人欺负,为人轻视,突然一夕转来,竟得到了“先生”的称呼,虽然和自己盛极之时相比还是天壤,但与之前相较,亦同云泥。
  另外两个师爷也忙过来贺喜,方鉴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以至于有些“三角”的眼睛直勾勾盯了英祥,眉棱一挑笑道:“希麟先生,可喜可贺啊!”
  英祥见他目光,心里便是一跳,忙谦和笑道:“镜翁抬举得太过了!后辈小子,何德何能,敢当镜翁‘先生’之称!唤我名字便了。”
  方鉴神色显得怡和些,拍拍英祥的肩膀道:“今日衙门里的事,其实我都看在眼里。那起子胥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多小心吧。好在如今大令给你这个身份,算是有了一道护身符了——不过,仍以不张扬为宜。”目光沉沉看了看英祥,也不再多言,先向邵则正告辞了。
  英祥咀嚼着他的话,心下倒有些疑惑,还在想着,邵县令道:“你如今家贫,我先开给你一季的脩金,明日堂堂皇皇把收赎的银子、赔退的银子交了。腰板子也能够挺得直一些。”
  英祥一阵感动,几乎又要下跪给邵则正谢恩,邵则正酒后迟缓,等他膝盖弯下才伸手去捞他:“这是干什么!”英祥到底磕了一个头,才说:“大令厚恩,我以后结草衔环一定要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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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家,见冰儿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忙抚慰道:“没好意思叫人给我跑腿,好跟你知会一声。不过,今日不是坏消息!”他坐下把邵则正请他入幕的事情说了,高兴地说:“你看,你又有了孩子,我也找着了适合的事做。这不仅是否极泰来,而且还是双喜临门了!”
  冰儿到底比他多疑些,皱着眉、乜斜着眼睛问:“这个县令就一定可靠?会不会是和卢家一伙儿,想法子赚我们的?不是都说‘官官相护’么?”
  英祥道:“那也只有我自己多小心了。不过,真要设计害我们,这样也未免太费神了些。”他又拿出刚得的脩金银子和路上在夜市里买的一些吃的,摆在桌上道:“至少眼前,不必愁赔退的钱和收赎的钱了。你今晚吃了什么?若是肚子饿了,赶紧趁热吃点——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点!”
  不管怎么样,在这段惨淡的日子里,这总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冰儿抛开肚子里的疑惑,也有些淡淡的喜悦,抚了抚小腹,心头又是一阵暖。
  英祥怀揣着三分警惕,换上县太爷新送的长衫,到县衙里做事,身份一变,随之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衙门里头号捕快吴头儿,请小徒弟送来张帖子,邀请英祥一道吃个饭,不光是请了顿花酒,而且恳切地打了招呼:“博先生是读书人,当不与我们这些下贱东西计较。之前小徒弟们多有得罪,这顿饭蒙博先生赏脸过来,也望看我老吴的薄面,不计较伙计们以前那些官司了!”
  英祥虽然记得以前在班房受过的苦头,但此刻自己刚刚到衙门里,还没有弄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他本性颇为深沉,也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此刻自然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让吴头儿直呼他“是个痛快人!”
  而最不痛快的莫过于卢宝润,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结果弄得一场空。秋天时他被家里的老爷子逼着上省城准备来年的乡试,一肚子算计也只好暂且撂开。英祥两口子总算过上了好日子,房子也换了新地方,住得也宽敞,吃穿也不犯愁。可谓是否极泰来了。
  转年的春天,冰儿足月,顺畅地生下一个白胖的男孩子,这第二胎怀孕期间日子较为舒心,吃的也好得多,孩子中午时出生,哭声嘹亮,连接生的婆子都啧啧赞叹:“博先生,你这胎儿子好!生的时候一屋子异香、窗户外面都是红光。看来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呢!”
  英祥心头松快而喜悦,他龟缩在这个小县城里避难,并不指望自己或孩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只盼望着他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从稳婆手里抱过细布襁褓包裹着的孩子,这娃娃和奕霏一样漂亮,却壮实有力得多,浑圆的额头、饱满的双颊,长大嘴巴对着天空放声大哭。此时天气温暖,晴好的阳光直照着他们,英祥抬头看瓦蓝的天空上流云溶溶,和风翦翦,心头酸软得想落泪。
  一会儿,里头喜洋洋来为产妇报平安,英祥抱着新生儿进去,见冰儿一脸疲惫,却也神色安详,他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柔声道:“累了你了!又受一遭罪。”
  冰儿笑着抚弄孩子:“为他,受一生罪也是值得的!”
  英祥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在看,凑过去轻轻拨弄冰儿汗湿的头发,轻声吟道:“‘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淮南子》这段,你觉得好不好?”冰儿笑着摇摇头:“听不太懂。”
  英祥笑道:“那不要紧,我现下就觉得这样‘澹然无虑’的日子好过。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取个‘霄’字吧——‘九霄’的‘霄’,好不好?”
  冰儿笑道:“这个字眼是不是太大了?不过,你做主就是了。”英祥不言声,到窗口开了窗,指着外头的天空道:“你看,今日就是这样的天空,这样的云霄,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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