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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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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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力不足,气血皆亏,是会发冷的。”师良甫边解释边与沈嵁搓着手,已懒得生气骂人。
杜唤晨稍稍放心,指腹揩去少年泪痕,温言安慰:“不怕,没事的!累了是么?睡吧!小叔在,小叔陪着越之。乖,睡一会儿!”
便还合上眼,轻轻哼唧了声,当真安然睡去。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怕他心头这口气也凉了,那可真叫无力回天啦!”
师良甫手掌还在沈嵁胸口有规律地摩。杜唤晨这才看清,大夫腰上系着围裙,袖子也挽起老高,出诊的药箱针包一应不曾带着,一头一脸的汗,仿佛火烧屁股逃命出来的。
问过才知,自己路过是凑巧,师良甫赶来也是个巧。他本是清闲地在自家药铺里切药,顺耳听见柜前的客人议论一句,说看见沈家大少爷天方亮便出城去了郊外,大户人家也是辛苦云云,登时大骇,撂下手上的工序头也不回就往城门楼子跑。与守门的兵值一问,果然沈嵁是奔了酱园的,他急跺脚,来不及赶回医馆取器具,摸摸身上几颗救急的药丸,生平头一次靠两条腿飞跑起来。
已是豁出命地奔跑了,等师良甫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酱园,里头却是乱成了一团。计较起来,师良甫与杜唤晨也就前后脚之差,并不比他早来多少时候。
一句慨然一声叹,师良甫显然很沮丧。
前番打过照面,杜唤晨是知道这个人医术好心气儿高的。素日里有恃无恐谁都敢骂,数落完家属数落病人,依着沈嵁的评价从来没见师良甫怵过谁,也不曾有人见他低头示弱。可此刻看来,他竟流露出隐隐的灰心落寞,想放弃了。他,怕了!
扫一眼周围的工人小役,杜唤晨满腹狐疑暂且按捺下,指挥几名青壮一道帮忙将沈嵁连人带床慢慢抬回室内。又遣人再去半路迎沈府来人,陆续寻借口屏退了闲杂只留下知根知底的柳提,他终于敢问:“究竟遭遇何等变故,越之的身体会弱至这副样子?那年我走时,他应是好的。”
“好的?”师良甫睨他一眼,鼻头冷哼,“三年前但凡你们这些亲朋长辈有一个顾惜他些,便不至于有今天。可惜你们眼里都只看见一个沈晴阳!”
杜唤晨错愕,心头被言语狠狠刺痛,倏地眼底发热。
故人事不说不明,关于沈嵁,师良甫也好,或者长久服侍的柳提都有许多话不吐不快。
由近到远,原来前一天沈嵁在家已然心悸惊厥过一次。而深究起来,又不得不再往上推到六天前。事起于,本已顺利交货的一批重锦,货都在路上了,买方突然提出要再加三十匹,工期还压得紧。
掂量着对家身份敏感,沈彦钧不敢怠慢,一边嘱咐沈嵁先赴姑苏招募织娘赶制起来,自己则亲自去往买方处详谈斡旋。可惜,最终没能推拒这临时添加的不合理要求,经过再三恳谈,沈彦钧也只多争取来五天的工期。那意味着织机昼夜不能停,织娘不得歇。可人不是机械,不可能不眠不休地劳作。沈嵁少年气魄,不惜财,舍重金揽技艺最好的织娘,约法三章:流水的劳作,只以成品换工钱,多劳多得,优品价高,三十匹重锦,多一尺都不要。
人为财死,技高者趋之若鹜,一时间沈家的工坊里聚集起众多散落乡间的织锦好手。沈嵁将她们编为四个班,轮流上织机,有条不紊地赶工。最终,竟叫她们赶上了工期,按时交货。
“话虽这样说,可少爷那些天比织娘们倒还不如。她们换了班到底能捞个休息,少爷守在工坊里督验织品半个多月不曾回过家,最后把关那三天更是没日没夜地对样子比花色,眼也未曾合过。他看东西都模糊了,日光底下也分辨不清布上的纹样,就叫小的看。小的接过来看见,是少爷拿反了面,他压根儿就没发现。少爷累呀!”
柳提老实,说着说着便抽噎起来。扯袖沾一沾泪,忿忿然接着说。
货品织好了自然要往外发,三年里沈家与同城的四海镖局合作无间,沈嵁更与总镖头江百舸颇投契,成为莫逆。沈家要走货,选陆路便是定死了交给四海。与沈嵁做买卖江百舸总是亲力亲为,车马一早在城关集结着。货主、镖局、官府三方碰头,交、验、放,三道流程同时办,一道签字一起盖章,从简从速。
风扬镖旗,声威赫赫,目送镖队出城,江百舸得意了,沈嵁也放心了。
一早上不见沈嵁说话,眼底青色浓得化不开,走路还打晃,江百舸心疼这晚辈小子,遂提议让他就近随自己回去镖局歇上半日,午后再回家也是一样的。
应是当真身体吃不消,沈嵁并未推辞,点点头哑声说个“好”,叫柳提搀住拖着步子跟在江百舸后头往镖局走。
习武之人健步飞快,又因将将完成了一桩交付无事一身轻,江百舸思忖难得能与沈嵁闲暇半日可做些趣事儿,心情更是大好,边走边说些没头没脑的笑话见闻,步子愈加阔了。远远看见自家镖局门口悬挂的镖旗招展,他才停下来想起扭头招呼一声沈嵁,回身一看,发现沈嵁主仆离自己足有十丈远,走得忒是慢。
打量沈嵁面色有异,江百舸急忙奔回去,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沈嵁依着柳提半边身子竟缓缓滑到地上去了。
柳提猝不及防,只拦腰将人托了托,半搂半抱着跪了下去。江百舸抢上来扶住,直问沈嵁好不好。
沈嵁呼吸短而重,双睑合着,额上冷汗密布,再三问总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忽眉间一紧,身往前倾竟呕出半口血来,便没了知觉,怎么唤都不见醒转。
“听起来心惊肉跳吧?”师良甫冷嗤一声,半是自嘲半讥诮,“三年里这样的急诊我都出疲了。就连阿提也习惯了,初初总是哭哭啼啼地求我,后来他就自己去药铺提了我的诊箱,一边听我骂娘一边背着我跑,结结巴巴跟我说越之的病状。路上的人总是看着我们笑,当我们玩儿一样。可有什么好玩儿的?玩儿命?越之的命!”
师良甫将落向屋外的目光收回来,锐利地盯着杜唤晨:“你问我越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我也问你,三年前你们为什么放走了晴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越之说?”
杜唤晨无言以对,只剩沉默。
师良甫不再笑了,眼中既有灼烈,也有冷厉。
“每次都是夏天,你来救越之的命,我其实可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了,你和沈彦钧,我一个都瞧不上。但我还不得不感谢你,因为你确实救了越之。记得我三年前的警告么?再没有第二回了。在我说可以了、允许动武之前,越之绝不可再动一分真力,不能大喜大悲,不许辛苦劳累,不然这心悸病得跟他一辈子。可结果,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你居然还来问我为什么!三年前你为什么不问?他一个人追着晴阳去叶家的时候,你们都他妈的在哪儿?”
在咫尺在远方,在自缚的壳里逃避,拼命缅怀失落的亲情,胆怯到不敢面对眼前的团圆。杜唤晨一直以来都是歉疚的,自觉当年默许晴阳离开是对沈嵁莫大的背叛。然而他终究封闭了途说与道听,从来不知道三年前的秋天少年只身向北,徒劳地去争去拼,哭过伤过死去活来,最后他依旧独自回来了。留下亲爱的弟弟躲在遥远的异乡当一个无助的孤魂野鬼修补心上的失落,沈嵁一个人回来沈府的深宅大院面对母亲的谴责和泪水,还有父亲的无奈和嗟叹。
孤独的孩子,想替另一个孤独的孩子守住这个逐渐分崩离析的家!
“那年冬天真长啊!长得我以为,越之看不到下一年春天花开的景色了。”师良甫低头按了按眉心,看起来痛苦而疲惫,“叶苍榆可以治好他的。如果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越之留在无为馆就一定能痊愈。他干嘛偷偷跑回来?多远呐,多冷啊!如何去的如何回来,身上多一件的衣裳都不带。他都快冻僵了!我忍不住地想,那时候他究竟是想活着回来,还是就想死在路上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甚至这三年每次沈家来人我都有一个恶毒的念头,越之要是就此死了倒也挺好的。不吃药,不难受,不用挨我骂了,多好!”
杜唤晨有些发怔,手下意识捉牢沈嵁发凉的手,仿佛这样生命便可得到挽留。
“你不是一个好大夫!”他讷讷地说出不着边际的话。
泪从师良甫的眼眶里滚了下来。
“因为我治不好越之的病。”
“不,因为你已是他的朋友。挚友!”
师良甫惨笑:“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啊!让站在对立面的人都渴望和他做朋友。你可以跟他喝酒,也可以同他讲风月,一手提着刀一手端着笔,他实在是个不无聊的人。所有的朋友都喜欢他,可他还是活得不好。”
杜唤晨眼底划过一丝痛意:“他不开心!”
“想不开,放不下呀!”师良甫眸色又冷了,含着隐约恨意,“朋友再多,给不了他想要的家。而恰恰是家人,却是世上待他最薄情的人。哼,嫡庶,尊卑,规矩狗屁,狗屁规矩!”
他骂着世俗,也骂人。
扯开的话述重又续起,说起六天前在四海镖局遭遇种种,便连柳提都不自觉涨了个调门。
外人尚且知冷知热忙照应,自家府上倒出了恶仆来欺主。
义气如江百舸,客房来不及准备,索性腾出自己的卧房安置沈嵁,端盆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直等师良甫来了,施针与沈嵁安稳了病情,始见他松了口气,跌坐一旁揩揩满脸的汗。
好容易沈嵁渐渐苏醒过来,胸口一大片金针扎着尚不曾取下,外头进来小厮通报,说沈家主母遣了人来接大少爷回府将养。因沈嵁还不便移动,江百舸本意是想叫来人传个消息回去,且留沈嵁住下,待到明日再走,遂让将人领进内院来。想不到两个赶车的态度甚为生硬,不但拒绝江百舸的提议,又借口夫人交代不敢违逆,竟不顾师良甫阻挠,想要强行搬动沈嵁。
金针还嵌在穴上,岂是儿戏的?若有闪失断在肉里,真可要人性命。同为府中下人,柳提对沈嵁一贯忠心,自然见不得佣工如此失礼。他人虽小,可天生比同龄孩子身量高,如今更还比江百舸高出一个头去,站在人堆里从来居高临下。硬碰硬,仆对仆,他不客气也无顾忌,直与二人推搡起来,终至扭打在一起。
恶仆不是柳提对手,竟索性泼皮叫骂,当着江百舸和师良甫的面,对柳提言语腌臜极尽羞辱。还将沈嵁也捎带,讥讽他生母出身低微,贬他庶出也敢腆居少主,不过就是个高一级的下人。一番恶语刺得柳提眼热,师良甫手颤,江百舸拳紧,两声闷响过后,两人飞出门外狠狠跌在地上,收纳雷霆悍然的一声怒喝:“滚!”骇得连滚带爬灰溜溜逃出了镖局。
转回头,最该气恼的人却只轻微地叹了声,嘱咐柳提去将二人留住。
没有人明白。
沈嵁疲倦地说:“总要回去的。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自己也难过了。。。





第54章 【四】
急匆匆赶到酱园,沈彦钧只看到檐廊下坐着一个杜唤晨。
他知道杜唤晨在等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坐姿看出来。武人的风林火山,动静都是修行。
“二郎!”
“哥哥!”
只是称呼,告诉对方我来了,确认彼此还亲密。他们之间的寒暄,已不再需要装点门面的客套。
于是并不急于进去见病中的孩儿,沈彦钧踢了鞋子走上来,自然地在杜唤晨边上坐下。垫席就摆在那里,必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有件事想同哥哥商量。”杜唤晨开门见山。
“正巧,我也有事要与你说。”沈彦钧也不见外。
“那哥哥先说吧!”
“二郎说吧!横竖,应该是同一件事。”
杜唤晨不着痕迹瞟了身旁一眼,难得笑了:“我在这里等你,思考了许多理由来说服你,却都无用了。”
沈彦钧眯了眯眼,仿佛只是阳光热烈:“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杜唤晨问他:“嫂嫂那里?”
沈彦钧放弃了端正的坐姿,腰和肩都松垮下来,懒洋洋盘起腿。
“她会同意的!”
“换一个人她必然肯,但未名庄,她是恨着的吧?”
“二郎想错了。”
“错了?”
“错了!阿蓉其实没有恨过换走晴阳的人,她像偿还报应一样抚养嵁儿,希望可以赎减因我所犯错误而导致的罪孽。她连我都原谅了,又怎么会恨同样受害的你们?她只是失望了。曾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三年前突然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她对晴阳的执着早已非母子亲情,那是一个让自己从罪恶感里解脱出来的象征。晴阳不回家,她的一生就没有得到原谅。而她的一生,十九年前就被我的一生覆盖了。若真有恨,她恨的也只是我,是一个‘沈’字!”
杜唤晨又不说话了。提到人生,说起爱恨,他经历太多,劝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别人。甚至就连感同身受的痛觉都无法表现,自己的恨与他人的恨,差别如斯巨大。就好像恨也是活的,人似的一人一个样。
那么沈彦钧呢?他恨吗?似乎是没有的。至少,他恨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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