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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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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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弟妹大可放心,只要有晴阳在,我们的立场就是一致的。至少,不会是敌人。是不是啊,外头竖着耳朵听半天的傻小子?”
——一声唤,半在梦中,半余耳畔。醒一醒,认一认,发现当真在墙外。门开了,妻子一脸嗔怪笑望着,过来拖他入内。
便确实看见说话人的脸,苍白之上覆了顽皮,苦与乐诡异地融在一起。
“下次再敢听墙根,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笑声中光影轮转,忽然手心里不再有爱妻的温度,忽然谁都不再笑。
马蹄奔驰声里交织了种种争执,又是谁在是非曲直里周旋抗争?
一忽儿像是自己在怒狂,一忽儿又是那人舌如簧,许多人的话语叠加,听不得一句真切。蓦地肩头一沉,被撞得趔趄,回头只见针锋相对的杀意,玉石俱焚。
“哥——”
梦境中的撕心裂肺,意识里明晰地确认那是兄长。可为什么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哪怕仅仅是关切和安慰。却唯有他靠在自己肩头,唇齿携腥地苦笑,说:“一念之仁,一念之仁,却几乎害死你。是我太蠢了!”
又说:“不回来是对的。这样,他们就不能像欺负爹一样,欺负你了。”
再说:“只要是你提的,每回我都答应,这一次也好想应你。可是晴阳啊,哥觉得好累!十年了,应了你,等着你,十年过去,哥真的守不动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怕这趟应了你反而食言,你会不会怪我?”
苦撑苦熬,亲情贪多:“原只大你三天,却端着兄长的架子压你一头,这声哥,叫得悔吗?”
最后一言:“是啊,哪有后悔过?给我们晴阳当哥哥,得意,这辈子,不亏的!”
话尽了,人睡去,画里画外都落下泪。想不通,唤不回,声嘶力竭!
啊啊啊——
身体骤然摆脱了束缚,沈晴阳汗涔涔仰躺着,看清顶上悬着的面容,劫后余生般哭了起来。
“哥!”他攥住兄长的手,孩子似的诉说委屈,“我看见你死了。我以为,以为——”
沈嵁微凉的掌心按住他额头,似有安定的力量。
“噩梦,醒了便好!”


别室中,小堂代替沈氏兄弟成为众人的中心焦点。并没有人提出责怪,大家只是震惊之余更后怕:“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么?”
放弃陪伴,只将独处的时间放与兄弟二人,槐真此刻坐在小堂侧手,反而比任何人都平静。
“那也要他真的以为自己病着才好啊!”槐真轻轻叹了声,对小堂报以歉意的微笑,“小堂与我说时,我本不信,以为是误诊。他看起来好好的,什么都想起来了,性情还和从前一样,也想通了愿意离开罗家回风铃镇,我无论如何不能信他颅内血块未消。又想,便是未消也不必着慌,横竖爷爷在身边,总能好的。直到出了那样大的事,晴阳哥哥去接大伯回来,总懊恼不已,自责不该劝大伯回家去。我才突然明白他忘记了什么。”
那是关于宗祠内乱的一切前因后果,包括沈嵁赶往浙南途中遇伏的详情,包括立在屋外盗听的点滴,以至于后来沈嵁抛出记录各家污点黑账的簿册、要挟族老、力逼宗亲,这许多事晴阳都忘了。头部意外受伤后失忆的日子里,他始终不遗余力想要找回丢失的过往,即便重新体会惨痛与诀别,依然不肯放弃。
然而每段回忆的触发其实都存在诱因,也许一句话、一个人、一件器物,或者仅仅是相似的场景。少年时的经历过于激烈,爱与恨、生和死都骤来骤去,叫人措手不及。所以当重拾了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晴阳庆幸地以为那便是自己丢失的全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遗漏了最近的一次彻骨之痛,宗祠之内替自己挡下侧后偷袭的兄长几乎殒命。他忘了沈嵁的叮咛,忘了自己含恨怒极后下的通杀令,忘了裘未已嘲笑他之前无所为事后太暴虐。他将此生最深重的遗憾与愧疚全都藏入意识深处封印,而令他愧与憾的兄长沈嵁则什么都不提醒,由得他忘记。
“大伯说自己的人生微不足道,生死也不足道,自己都想忘掉。有人替他忘一忘未尝不好,晴阳哥哥还能活得轻松些。”
造化弄人,沈嵁的自尽竟意外触动晴阳心底尘封起的痛意。这些日子他时常心神恍惚,梦魇反复,却又总模模糊糊的,不得具象。一生从医,他错断自己关心太过忧极生怖,才致神思紊乱。然而谣言乍起,沈嵁终将当年事说清道明,那些血那些话汹涌撞进晴阳脑海,将他打醒,也将他再次狠狠打疼。
伤了五年,遗忘了五年,是失去的恐惧迫他难忆,又是失去的骇然令他想起。
他不断哭泣:“都是我害的,每次都是因为我。那时是我害得哥差点儿死了,可我竟然忘记了,还把你推回那个家里。娘早就疯了呀!说好中秋前回家的,我全忘记了。我跑了,跑回这里,把你留给一个想儿子想得分不清善恶的疯子。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哥!”
沈嵁不与他拭泪,也不说劝慰的话,只握住他手,一如初见那天在刀光剑影中相携着往前闯。他不会放手!
“家没了,还要哥吗?”沈嵁淡淡地问。
“家没了,哥还要我吗?”晴阳忐忑反问。
“我的家还在。”
晴阳愣了下,明白:“哥!”
“唔!”沈嵁颔首,“不想哭了,就起来吃饭。”
“哥!”
“西西在哭。”
“……”
“我应该属于你的过去,你已有妻子儿女,他们则是你的未来。也许我的时间走得很慢,终究还是在往前走。我愿意这样慢吞吞地拖在后面看你们在前头跑,我不难过的,也没觉得孤单。毕竟我在家里,很大很大的一个家。”
晴阳一下子坐起来,眼神中一点点升起光彩。
“哥!”
沈嵁微微歪着头,眉眼依旧很淡:“别用家乡话喊我。”
“为什么?”
“我会以为谁家母鸡没关好。”
晴阳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兄长把他给黑了。






第78章 【四】
夏夜的风里有叮铃的响声次第铺展,宛如海潮逐浪,自远处滚滚而来,却不知它所起,不明其所终。
整座小镇都在应和。这并非是错觉。风铃镇,恰如其名,家家户户檐角悬挂铜铃,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风起时总有悦耳的叮淙此起彼伏。后来的居民已经不能知道这习俗的来历,只是模仿着追随着,为了融入这里而全盘接受一切的墨守成规。这夜,风铃声终于给出答案。不再零散无序,它甚至不是因风而起,不同的音阶撞出整齐划一的响声,聚众成势,譬如钟磬,壮阔豪迈。
有沉默的人影自小巷中鱼贯而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处门扉后闪出来的,他们突然地出现了,聚合,一同走上街道,又随着纵横的阡陌莫衷一是地前往同一个方向。整个过程中听不见一句人声,脚步声都是收敛的,自上俯瞰,唯见一条蠕动的黑影蜿蜒漫过街道,显得诡谲离奇。
更有甚者,那些人脸上俱都覆着面具。黑色的劲装漆白的脸,人所有的七情六欲都被固定其上,栩栩如生,又像是死的。
有不知事的小儿好奇推窗探头,被长辈低斥着拖回屋中,吹灯灭烛。垂垂老者呵笑连连,听着铃声语焉不详:“多少年没出这动静了,上一回还是五爷出殡呢!”
人蛇井然地游过主街,爬过石桥,最终停下来。路的尽头灯火通明,号令者高坐马上,眉目间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沉稳的压迫感散发出来。他是冉云,凌家总管,今夜,他是千人面总领。他也有面具,他的面具是半遮的,戴在左侧脸上,獠牙龇唇,色泽血红。
“海夜叉!”
前头宅门大开,门内行出的人强撑起倨傲,冷冷哼出江湖的诨号。
冉云笑笑,摘下面具耸耸肩:“走过场!”
热烈的火把将洛耘脸上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他勾起的嘴角隐隐抽搐。
“大晚上的,这是何意?”
冉云仍客客气气:“最近风大,出来巡个警。”
“风很大么?”
“不仅大,还妖,能吹无中生有。”
“哼,无什么?有什么?”
“无稽之谈,有心人传。”
“确实不太好!”
“可不是,乱哄哄的,糟心!”
洛耘左右再扫一眼冉云身后聚拢的人众,心中暗自觉得人数似乎更多了起来。几乎下意识地,他往后挪了半步,还行试探:“那冉三爷此刻巡完了么?”
冉云虽总温言笑语,到底只坐马上,居高临下低看人一眼。说不好是无心之举,或者故意失礼。蓦闻一声冉三爷,他便驱马近前两步,哼一声,将讥诮挂起在眉梢。
“江湖人唤我爷是敬,洛老二,你是因为什么今夜要自降身份?”
洛耘打了个噎,尴尬笑道:“顺嘴打趣儿罢了。”
“打趣儿时服我是爷,认真了该如何?叫爷爷?”
洛耘嘴角狠狠一抽,笑得愈加勉强:“今儿是怎么了?说不得笑么?冉海默往日确非这般正经顶真的样子,想是乏累,不如入我府中小酌几杯如何?”
冉云抽抽鼻子,嗅过风里的气息,随后撇撇嘴冷冷淡淡道:“这都快下雨了,无景无情,喝酒无趣。”
“檐前听雨,也怡情雅致。”
“可我还是喜欢听这风铃声。嗳,洛老二,你们家来镇上几年了?”
总被人洛老二、洛老二地称呼,洛耘自是不大乐意。可碍着对方是冉云,他竟不敢发作,还老老实实回道:“到月底,正好六年了。”
“噢,难怪没规矩!”
“什么?”洛耘不再捏个假惺惺的笑面孔,面色一沉,当生愠怒。
冉云全不理他,扯动缰绳引着马儿百无聊赖地在洛府门前转圈走,讲起话来透着股懒散气。
“凌家到二哥这里传了四代,那宅子是初代建的。他来的时候这里还不是镇子,就是个小村,叫十户村,十户人家都姓叶。无为馆叶家才是风铃镇第一家,知道吧?”
洛耘不解其意,又怕说得不好事态更不好收拾,便只顺着他的话颔首“嗯”了声。
“老叶家的祖宅是这镇上唯一没有变过的东西。除了无为馆,这里每一条路每一栋房子,就连镇中那条河川都是凌家造的。这镇子名风铃,你以为只是因为风多铃多吗?”
洛耘心下一凛,莫名有了猜想,却还摇头,不予戳破。
冉云驭马回到人众前,忽双臂大展高声又问:“这许多人,他们是谁?平日在哪儿?如何生活?”
洛耘抿唇,紧紧盯视。
“风铃镇,风是怎样封?铃是哪个凌?”
洛耘已经怕了,进退不得。
“洛解元,考试能得头名,该是个聪明人。还请帮冉某一个忙,也帮自家一个忙,好好做你的官,江湖人江湖事,少搅和。能应否?”
料不到对方如此爽快便直奔主题,纠结了这样浩大的声势竟只是来震他们,吓他们的。冉云说这叫江湖,洛耘则感觉这完全就是土豪卖弄,石崇炫富。并且人家炫得实在威风八面雷厉风行,活活把他这样的官宦子弟慑得气节沦丧,恨不能当下就往回跑。可怕过后总觉得不服。江湖又如何?武夫又怎样?朝廷法纪在上,未必他强他霸他还能凌驾国法之上?
于是洛耘壮了壮最后剩余的胆量,回了冉云一句装傻充愣:“应不应的,只说搅和,确不知何事搅和了?”
冉云倏地扬鞭当空抽响。那一声仿佛能撕裂夜幕,那一声,抽得洛耘心惊胆寒,猛然一颤。
“自作聪明的鳖孙儿,爷爷最后提醒你,江湖里别惹姓凌的,朝廷里多听前辈的。不会做人就回去好好问问你家老爷子,江南的官场怎么换的血,晋中的响马怎样失的势,还有京城里那些官最恨谁又最怕谁。别管迟谡私德怎样,能做十年芝麻绿豆小官,不说有功,点滴过错都无,内阁都撬不动他,你说是因为什么?借他来扫我凌家的脸,扫越之的脸,你觉得自己这条命玩儿得起?”
说完一拨马头,人群自动分开了通路,恭送他过去。他笃悠悠走出几步,凉飕飕丢过一句:“别等我二哥出面,他可不爱同人讲话。”
洛耘脚底一滑,径直坐在了门槛上。


“干嘛不让我去?”
凌煦曈坐在傅燕生屋里,跟兄弟还有自己媳妇儿生闷气。
傅燕生懒得搭理他,兀自点了锅烟优哉游哉嘬了一口。却叫他劈手夺下,瞪起眼教训:“没好利索,不许抽!”
傅燕生嘴一歪,也瞪眼:“造反呐?”
“告诉爷爷信不信?”
“敢告密,你敢告密!”傅燕生伸手打他,没打着,气得拿手指他,警告:“还不还?”
凌煦曈跳开老远,跑到巾架旁把冒着火星的烟丝全叩洗脸盆里。烟也没了,水也脏了。他还挑衅:“嗳,你打我呀!”
傅燕生恨不能一口老血吐出来,痛心疾首地问他:“你几岁啦?”
“反正哥哥垫底,总比你小。”
傅燕生白眼一翻,背了口气。
男人们闹,乌于秋则跟拾欢还有常惜喜笑颜欢,妯娌间的感情实在比两兄弟融洽多了。还同气连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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