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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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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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呀先生,”阿香说,“我们歌仙子向来是一场两曲,从来不加演的……”
  哈益华问路辛:“哥儿,放放尺寸怎么样?”路辛点了点头。
  哈益华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往桌上一拍:
  “不要多,只要再唱两首!”
  阿香呆了呆,咬了咬嘴唇,说一声“请稍等,我去商量商量”,转身又返回了里屋。
  林林一步跨到了哈益华面前。
  “收起来!”他闷闷地说,“滚出去!”
  哈益华先一愣,马上就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
  “兄弟你客气点!这里本来就是营业场所嘛!买卖自由,还用得着你来当保镖?”
  林林一挥手掌就把桌上的钱和鱼片干瓜子之类撸到了里座路辛的怀里:
  “张把臭钱就到此地来抖威风?瘪三!”
  哈益华喊着:“你骂人哪!”
  一拳就向林林的下颏打去。他学过几下花拳绣腿。没料到那戴了厨师帽子的林林可是有点真功夫的,一伸臂膀挡住了哈益华软扑扑的拳头,再用另一只手一拖,哈益华顿时就跌到了卡拉OK的正中。厅里坐着的大多是当地青年。路辛一桌子人无论装束气质都显示出是上海市区人,如同几只误入了别一栏鸡圈的另一品种鸡,本地鸡们早就侧目而视恨不能上来啄几口了。现在见到哈益华膀大腰圆却如此不堪一击,顿感大快人心。众人发一声喊,情绪格外高涨起来。
  哈益华一个鲤鱼打挺,从水泥地上弹跳起身。这是舞蹈基本动作,他表演得很漂亮,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喝彩。林林不等他站稳,上去就是一个扫荡腿。哈益华反应倒也敏捷,弓身一跳躲过,顺势抢上去一个巴掌,虽然力量并不很大,但因为是同方向作用力,倒也推得林林趔趄了好几步。白瑜一把抓住了路辛的臂膀:
  “走吧走吧,这个人神态也有点不对头呢……”
  路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向那格斗着的圈子走去。林林以为他要上场帮忙,一个骑马蹲档式,作出了一对二的准备姿势。要不是布帘后伸出了阿香的脑袋,阿香又一脸着忙地喊着:
  “林林,还不快过来!田田……”这场武打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促使病人情绪稳定、消解痉挛的办法,除了用药之外,还有精神上的安慰。所以田家本来并不同意林林和田田的接近,后来一方面是阻止不了,另一面是出于需要,干脆把林林招到饭店里当帮工了……”
  “能解释一下所谓‘精神上的安慰消解痉挛’的方法吗?……”白寅饶有兴趣地追问小李。
  “病理学上我解释不清楚。但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那田田一抽筋,林林自有办法让她松弛下来……”
  卡拉OK作鸟兽散。白瑜在林林冲进布帘后面不一会儿,仗着自己也是个女的,自说自话地也一头钻了进去。
  路辛与哈益华悄悄交谈了几句,候着阿香捏了扫帚走近,告诉她说晚上再来听歌,请代留两个好座位。那阿香看也不看他俩说:
  “我们田田今晚不唱了。她身体不好,明天要到医院去住院了。”
  哈益华与路辛交换了一下眼色,追问道怎么啦,刚才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阿香一边扫地一边有点不耐烦了。先生你们不是本地人,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爿店的事,要是还想听田田唱,下个月再来吧。路辛这时候就开了口道,我们是上海市申江歌舞团的,我们想聘请你们的歌仙子去上海演唱,所以想跟她本人或者经纪人谈谈。阿香直起腰来发了呆。哈益华说,经纪人就是阿爸阿妈,要是结过婚,老公也可以的。阿香说,我做不了主,我去问问田师母去。噢,哈益华说,田师母就是田田小姐的娘是吧?阿香说是的,然后一闪身又隐入布帘后,不一会儿阿香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半老妇人,亮亮的眼睛闪着精明能干的光,用很地道的城市派头与路辛和哈益华一一握手。一场关于田田的聘与被聘的正式会谈就开始进行了。
  布帘遮着的另一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在那间陈旧阴暗而凌乱的内室,白瑜正在进一步动员田田的爸田阿根,明天一早把女儿送进镇卫生院,并且向他保证,住院费和医疗费都是可以考虑减免的。
  她亲眼目睹了这位大脑畸变患者可怕的发作。她跨进这间乌洞洞的房间时,还没来得及卸妆的田田正横躺在地上,口鼻发斜,四肢抽搐,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林林像一条狗一样,膝盖着地,跪伏在她的身旁,用阔大的手掌抚着她的面颊、两耳和脖颈,一面嘴里轻轻地喊着:“田田、田田、田田……”
  白瑜刚想上前帮林林一把,将病人从肮脏的泥地上扶起来,那林林却是猛地回过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她:
  “走开!不许碰她!”
  “碰不得呢!”
  田田身边蹲着的一位老人,抬起他那多皱的脸,好像是对林林的粗鲁很过意不去似的,
  “手脚僵着,硬弯了就会断呢……要等她缓过这口气来。”
  “你是谁?”站在白瑜身后的田田的娘问。
  白瑜回答说我是上海华光医院白医生的女儿,陪了我父亲来的。田田的娘连忙拿过一张椅子来请白瑜坐,伶牙俐齿地说多谢送医下乡,送医上门了,我们田田明天一定去卫生院。说话间,白瑜看见田田手松弛了,林林就势坐在地上,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继续抚着她的口鼻,而那歪斜的五官,竟很快地复了位了。喂药吧?一脸皱纹的田田的爸问目光闪闪的田田的娘,田田的娘沉吟了一下,睃了一眼白瑜,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喂药!田田爸如得了将令般跳起来扑向屋角,从一张方桌上拿起一个药瓶,端了一碗水,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田田身边。白瑜这时候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十四五岁的少年。
  阿香进来了,凑在田田娘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田田娘又是飞快地睃了白瑜几眼后,才急急走了出去。
  白瑜不知怎么地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目光闪烁得过于明亮的半老女人。
  十
  白寅怎么也不会料到,只隔了一个晚上,路辛就伙同他的黑道人物般的朋友,把他的病人,他的专题研究对象——大脑畸变患者田田,悄悄地带走了。
  据说,他们还同时带走了田田的未婚夫林林。
  据说,他们是聘用了他们俩去歌舞团当演员。歌舞演员!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岂不是利用家长的无知和贪小,利用病人的智力发育不全无自我防范能力而进行诱骗和摧残吗?女儿晚上在招待所里将田田饭店里的见闻详细描绘过了,白寅本来已经大致清楚了病人的临床症状并且订出了后几步诊治方案。可是这病人竟然连同她的护理人一起去当了什么歌舞演员!
  路辛呵路辛,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大脑畸变患者会成为一个天才为你的剧团带来财运吗?你这聪明得有点太过分了小辛,你能糊涂到这种程度吗?你的目光依然那么尖刻凌厉如刀一般如电一般,你难道,是为了追索我曾辜负了的责任而存心跟踪了我来,特意来破坏我的研究计划的吗?……白寅不能再往下想了。
  他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背脊一阵阵发冷,愤怒和畏怯、猜疑和恐惧、委屈和不安、掺杂在一起填满了自己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他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尽量作出恰如其分的、冷漠中略带不悦的表情,吩咐女儿收拾了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同时对小李说:
  “请向金院长转致谢意。我们要赶最近一次班车回市区,不再告辞了!”
  小李好大过意不去地表示要送行,而且安慰着这位白跑了一趟的医界名人:
  “病人到上海去了也好,老师以后派人去随访也方便。那个剧团叫申江歌舞团,就在徐家汇地区的。老师如果需要我,一个电话打过来我随叫随到。”
  白寅猛地想起,头天晚上已经明确通知过这位小医生,让他参与此项选题研究。可是如今有路辛掺杂了过来,这选题的走向如何,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返程路上,女儿白瑜竟也出奇地沉默。
  路辛当机立断地聘下田田并且决定立即将她带走,甚至还同意了田田娘提出的必须同时聘用林林,让林林照顾田田的要求,主要是出于剧团演出的需要,并不因为如白寅所猜测的企图对他进行报复的捣乱。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若不是邂逅相遇,路辛还有什么兴致把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腐肉朽骨挖出来细细品味?只有有愧于人的人,才格外多心。
  可是,等一行四人闹闹哄哄又乘船又转车地终于坐上了最后一程火车之后,路辛眼望着一块块往后退去的绿的麦和黄的油菜花,却忽然醒悟到,自己如此果断地决定以每月千元的高薪聘下田田和林林,如此仓促地不顾田田还处于半昏睡状态让林林扶了她就一起赶头班早车离开金泾,实在还是因为遇到了白寅,而且从他女儿的嘴里知道了,他竟也是为了同一个田田而汽车火车轮船地赶了来的。
  潜意识里他希望看到白寅的失败。一想到他佝偻了腰由他那一脸傲气自以为是的公主般的研究生女儿扶着,垂头丧气一事无成地转汽车转轮船转火车怏怏而归,路辛心里掠过一阵深深的快感。这是一种好似用一把刀子划开了一只毒瘤的久封多年的硬壳,眼看着污秽的脓和血喷涌而出的快感。
  火车掠过了一个小站。身旁的哈益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对面座上的林林和田田,像一对瞋在一起的鸡,互相把脑袋塞进对方的羽毛之中,绕成一团也睡熟了。为了赶这头班车,大家都忙了一晚。
  绿的麦子和黄的菜花在车窗外飞速地向后退去。路辛永不能忘记那次批斗会。母亲低着头,站在一长溜被批斗的人中间。各种各样的木牌纸牌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挂在他们的胸前。只有母亲没有牌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别的人弯着腰,母亲不能,母亲的肚子毫无办法遮掩地凸着。她只有一个遮掩自己的屏障,那就是她的浓密的长长的黑发。黑发从两边垂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和脸面。只有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的路辛,看得见那黑发后面的两行泪水。黑压压一大片席地而坐的人,黑压压一大片举起来的拳头,黑压压一大片张开了的呼着口号的嘴。
  有一个也席地而坐的人,那是白寅;有一个也在那里举起落下的拳头,那是白寅的拳头;有一张也在一开一合呼着口号的嘴,那是白寅的嘴!他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批斗母亲的人群中间!他一定是感到了从大榆树硕大的树干后面射向了他的目光。他就像在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样,倏然扭过头来,慌乱地惊恐地往自己身后望了一眼。他虽然衣冠楚楚,但也像那天夜晚一样,目光中深含着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而被暴露于一片光亮之中的恐惧和羞耻。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双眼睛亲眼见过他的罪恶。他躲遁不了。躲遁只能增加他的罪恶。
  十一
  车速在加快。经过了一座铁桥。隆隆的声响空洞而沉重。离上海不很远了。他不久就逃回了上海。一辆大客车,把他们这一期“五。七干校”的几十个男女老少统统拉了走。客车就停在那开过批斗会的晒谷场上。他拎了一个大旅行袋,佝偻着腰,慢吞吞地向车走去。他一定又感到了从大榆树背后射向了他的目光。他猛地回了头,旅行袋沉重地摔到了地下。他的眼睛里不光有慌乱,还有下流的哀怜,无耻的乞求,那哀怜和乞求都源出于逃遁时的怯懦。他把罪恶装在自己的心里带了走,把耻辱的十字架无情地留下压在了孱弱的别无依靠的已经沦为末等贱民的一对孤儿寡母身上!有过如此可耻的逃遁的人,还能再次面对那目睹了他的逃遁的目光吗?路辛忆起了长途班车上那花白脑袋如遭雷击般的颤抖以及见他好比见了鬼似的表情,完全能想象出白寅在知道他路辛抢先一步带走田田的震惊、疑虑、失望以及无可奈何。路辛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意。报复并非有意为之,却是天意使然!
  素来对自己精明能干的妻百依百顺的田阿根,送走田田后却总是心神不宁,嘴里咕噜声不断。张丽珠装着没听见,跟阿香张罗着应付了几个来吃早餐的顾客,又打发走那个镇卫生院的小李医生,然后开始和面剁菜准备蒸出中午供应的菜肉包子来。田阿根憋不住,走到她面前明确表示道: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把田田领回来……”
  张丽珠打断他:“不可以反悔的。已经收了人家一千元钱了,还在合同上盖了章了。”
  “我们把钱退回去,又不是卖身费。”田阿根执拗地说。
  “寿头!觅都觅不到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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