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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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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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静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表达着故事的情节和她自己的情感。梁波生怕打断她的话头,停止了身体的移动和拿杯喝茶的动作,入神地听着,她也就显得更善于传神达意地继续说下去:“她们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个人向她们走来,因为还有点迷迷蒙蒙的月光,看得出是当兵的,手里有枪,她们一看,不象解放军,帽子很大。两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大妞便叫二妞赶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来,躲到山沟、山洞里去。那四、五个人果然是敌人,一定是被你们打垮了漏网的。等那四、五个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边的一丛茅草里,偷偷地瞟着这几个人的动静。……”
  说到这里,华静眯起眼来,微微地斜着头,把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大妞,梁波也就给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里面。“一共五个敌人,一个受了伤,头上裹着白布,他们到了村口头,‘砰砰啪啪’地放了几枪,还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开枪!我们是八路!‘他们看到村子里没动静,便进了村子,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锅灶上没有锅,炕上没有席子,墙上、桌上找不到一个小油灯,连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没有,水缸里连一滴水也没有,水都泼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水泼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轻声问道。
  华静放大声音,指着面前的茶杯说:“她们连一滴水也不留给敌人喝!……后来,五个人分在两家的硬炕上躺下来,不一会,就都死人一样地睡着了。这些情形,跟在他们后面的大妞看见一些,藏在屋子后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着这几个敌人,自己就跑到山洞里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这几个敌人,不管怎样不能给他们逃走!”
  “有胆量!”梁波赞叹说。兴趣越来越浓地听着。
  “商量以后,她们一共挑选了八个人,有的拿镢头,有的拿菜刀、斧头,听大妞指挥,要动手一齐动手。她们计划好了,就开始行动。大妞轻巧巧地爬进屋里,几个敌人象死猪一样,只是呼呼死睡。你猜怎么样,大妞一下子就摸了两支枪出来,枪上都是有刺刀的。后来,大妞又爬进另一间屋子,可把她吓坏了,一个敌人忽然翻了一个身,粗里粗气地哼了一声。大妞隐在墙根,连气也不敢喘。闷了好久,这个胆又大心机又灵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出来。她们大家看看,枪膛里都有子弹。”
  她睁大乌亮的眼睛,带笑地望着梁波说道:“这是你晓得的,山东人有几个没放过枪的?她们八个人就有六个会放枪!这时候,天刚刚透亮。八个人就分成两边,冲到屋子里,用刺刀对准那几个敌人,几个敌人从梦里惊醒,吓得只是发抖,还有一支短枪跟一支长枪也缴了下来。他们全都举着手,跪在她们面前只是喊‘饶命!’这样,这五个敌人就给她们抓住,作了俘虏!……”
  华静把故事滔滔地说完,喝子一口茶,赶忙笑着说:“我不会讲,你要听到大妞自己讲,那才动听哩!”
  “你讲得好,故事也好!你真会谦虚呀!会讲得很啦!喝杯茶,润润嗓子!”梁波称赞着,给华静倒了满满的一杯热茶。
  华静笑着,摇摇头说:“你应该把你自己的故事讲一些给我听听!”
  她真想听听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经落实在梁波的身上,自从那天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他,和他一同到匡庄去的路上谈了一些关于战争的话,她的脑子里就怎么也摆脱不开他的形象。战事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祷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战役刚结束的那一天,她就想来探望一下她心里悬念的这个人,忙碌的事务使她分不开身子。今天下晚,卧在床上的龙泽对她说:“小华!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贺祝贺他!”“他?谁呀?”华静向龙泽问道。“跟我装聋作哑的!你是个傻子?去吧!”龙泽责怪着说。虽然是在病着,眼睛却很有精神地瞪着她。这样,她便顶着月光来到梁波这里。在梁波这里坐了两个多钟头,听了梁波讲的许多有趣的新鲜故事,她觉得很畅快,但还不够满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么大胆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脸上。
  “我自己有什么事情好听的?没捉到俘虏,也没缴到枪!
  一颗炮弹落在我的附近,阎王爷几乎把我请了去!“
  梁波大声笑着,华静却吃了一惊。
  “你看,这里破了一块,一个小炮弹片子跟我开子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着衣服的底边说。
  华静走到他的身边,在衣服的伤痕上摸摸,仔细瞧瞧,衣服前底摆上确是有一个破绽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刚刚可以从那个破绽的长方形的小洞里透过,小洞的周围有着微微发黄的糊斑。
  “要是打到这里,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脑袋笑着说。
  “真好险啦!”华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惊叹着。
  “我们就是在危险里过生活!过得久,遇到的险事多,在最危险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危险的感觉。看过马戏班的人爬刀山吗?”梁波平淡地说,接着问道。
  “看过。真怕人!”华静的眼睛望着屋梁,仿佛就是看着几丈高的旗杆上的刀山,刀山上正有一个马戏演员吊在上面似的。
  “下面看的人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刀山上头的人还在笑哩!”
  地静默默地眨着眼睛,品评着梁波的话味。
  “还回去吗?”沉静了一刻儿,梁波问道。
  不感觉已经夜深的华静,抱歉地笑着说:“妨碍了你的休息!我真该走了!”
  “不要紧,再坐一会!”梁波转头向外,大声喊道:“大个子!搞点什么来吃?”
  他们又随意谈了一阵,警卫员冯德桂端来一盘烤得鲜黄的馒头和一罐头凤尾鱼。
  “吃一点!味道不错,蒋介石从南京、上海送来的!不打胜仗,哪有这个东西吃?”梁波用筷子指着凤尾鱼幽默地说,嘴里嚼着馒头和鱼。
  “什么时候打到南京、上海?”华静吃着凤尾鱼问道。
  “你有家在南京、上海?”
  “不。在无锡。”
  “想家啦?”
  “想家倒不想,有时候想念母亲。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梁波本想问问她的家事,想不到她竟反问起他的家事来。
  “还有一个老父亲。”
  “老父亲一个人在江西万载老家过活吗?”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万载?”梁波惊异地问道。
  华静的脸有点发红,低着头颤声地说:“龙书记说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我跑到红军里,十九岁。五月里,家里五间茅草房子就给国民党烧得精光。一九三二年冬天,红军路过万载,访张问李,谁也说不上我的一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当是全给国民党杀掉了。想不到,去年四月,一个同志回家,在景德镇碰到我的老父亲,独独他一个人逃出来,没有丧命!”
  他从皮包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他父亲的一张全身照片,送到华静面前,笑着说:“你看,老人家的精神还挺不错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健康的容貌,现在华静的眼前。老者的胡须挂到胸前,象是一把银丝。饱经艰苦的多皱的脸上发着光彩,给人一种坚定的乐观的感觉。在华静眼里,这位老者的神采,也正是梁波身上所具有的使她崇爱的气质。她凝神地看了照片,又瞧瞧梁波,指着照片说:“你的脸型、眼睛、眉毛都很象!”
  “过几年,留子胡须就更象!”梁波摸着下颏“哈哈”地笑了起来。
  华静跟着梁波的笑声笑着。
  她对这个夜晚的谈笑,感到满足的愉快,看看表,站起身来,向梁波辞别道:“我走子,再见吧!”
  梁波打开门,月光带头浓重的寒气扑进门来。他叫站在门外的冯德桂去喊姚月琴来。
  “今天晚上不要回去,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一个天真的有趣的女孩子,年轻的共产党员。”梁波站在门边的月光下面说。
  “谁?”华静问道。
  “喜欢读书,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两天她就能啃完。”
  说着,梁波走到门外去,华静跟着走了出去。
  这时候,圆润光泽的月亮站在正南方的高空上,仿佛有意地注望着梁波和华静这两个含情在心的人似的。
  姚月琴还没有入睡,她给黎青的回信刚写完。冯德桂去喊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炕上看着从居民那里借来的石印本《水浒传》。
  她来了,脚步走得很急促。一到门前,看到月光下面站着的副军长的身边,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志,便呆楞住了。她的活泼的眼珠,不停息地转动着,惊异地、但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们两个。
  梁波给她们两个介绍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着,亲热地倚傍到一起。
  “华同志是在地委工作的,你招待一下吧!”梁波对姚月琴说。
  “好的!我替你招待!”姚月琴笑嘻嘻地对梁波说。
  华静的手着力地捏了姚月琴一下,姚月琴感到有点唐突,便连忙换过口气来说:“我们部队打仗,要靠地方帮助,我一定好好招待!”
  “这个说得对!”梁波笑着说。
  华静告别了梁波,便和姚月琴手拉着手,走到姚月琴的住处去。
  姚月琴的小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窗口的小梳头桌上,放着几只梨子和盛有几片青萝卜片的小磁碟子。炕上摊着红绸薄被,被子下面是一床洁白的被单。炕头放着绣着一对绿蜻蜓的枕头。
  “坐下来!吃梨子吧!是你们地方上慰劳的。”姚月琴把华静拉坐到炕上,热情地说。摸出小洋刀,飞快地削着梨皮。
  梨子在她手里只是打转,梨子削好,梨皮提在手里,象是一根黄带子,她好象在向这位新朋友进行一个节目表演似的。
  华静本来就不大怯生,而姚月琴却比她更加无拘无束,热情外露。仿佛初次见面的华静是她多年的故友一样。
  “华大姐,你也是北方人?”姚月琴问道。
  “不是,江南。”华静吃着梨说。
  “杭州?苏州?”
  “无锡。”
  “你说的一口北方话。”
  “在北平读过书。”
  “清华?”
  “燕京。”
  “来了好几年了?”
  “五年。”
  姚月琴对华静自然地尊敬起来,她以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那种羡慕的心情对待着华静。华静已经参加革命五年,她才不过两年多,这,她也觉得自己只是华静的小妹妹。她留心地注意着华静的一切,她的身材、面貌、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以及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她觉得这位大姐真是端庄、淑静而又热情。她原来觉得自己很美,可是,在华静的面前,她就不禁羞愧起来。华静的脸是白果形的,发着光亮,肌肉丰满、健康、结实,白,不是没有经过风霜的白,而是掺和着些微赭黄色的白,在白的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
  “你在想些什么?早点休息吧!”华静把姚月琴拉坐到身边,亲昵地说。
  正在沉迷地端相着华静的姚月琴,“噗嗤”地笑了起来,撒娇似地倒在华静的怀里,捻着华静的光滑、乌黑的头发。
  “你的被子怎么的?”华静指着红绸被子补了一块白布的地方问道。
  姚月琴的脸阴沉下来,现出懊丧的神情。
  “烧坏的?”华静又问道。
  “不是!”姚月琴咕哝着说。
  “这里补一块白的,倒也不难看,好象开了个小窗户。”华静摸着补着白布的地方说。
  姚月琴摸出了袖珍手枪,又得意又懊恼地说:“罗,你看!”
  华静接过裹在方格子手帕里的沉重的东西,惊奇地解开来,发现是一支小巧的袖珍手枪和包着它的红绸子,禁不住“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的宝贝!它真有意思!”她抚摩着姚月琴的手背,笑着说。
  姚月琴鼓着小嘴巴,喃喃地说:“宝贝也没有用,军长只准我再玩三天,就得缴上去!”她拿回手枪,食指指头在袖珍手枪上点了两下说:“小东西!我们还做三天朋友就要分别了。”
  华静笑得简直止不住声,在听到对面房里有人鼾呼的声音以后,才遏止了她的绵长的笑声。
  睡到炕上,熄了烛火,月光透照进来,小房间里还很明亮。
  姚月琴把华静当作了她的黎青黎大姐,她的身子紧贴着华静的身子,嘴巴在华静的耳边轻轻地问道:“华大姐,你跟梁副军长认识有多久?”
  “三、四年了。”
  “他们老干部不主张恋爱的时间过长。”
  华静在姚月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同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沈军长跟黎大姐恋爱了半年就结婚的。他们说,恋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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