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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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体横陈-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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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叱责过后,他就下令,要杀尽朕的左右从人和妃嫔。
  悲愤之余,朕也豁出去,振衣而起,怒斥他说:
  “渤海王,您怎能说朕造反,大概是你要造反吧!世上只有臣反君,哪里有君反臣之说!自古至今,要造反的皇帝,朕大概是第一个吧!朕本人尚不惜身,何况妃嫔!”
  高澄登时无语。
  此后,他倒是未杀朕的嫔妃,但下令把荀济、元谨等参与密谋之人尽数烹杀于市,完全清除了朕在朝中的亲信。
  自此,他对朕的看管日严,派人把我关在含章堂内,类同囚犯。
  朕,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高澄手黑。他对群臣的控制力,比起其父,只强不弱。他不仅烹杀了元谨等人,还杀掉了朝中的中军大将军温子昇(当时,温子昇还任高澄大将军府的谘议参军)。
  温子昇⑦,乃晋朝大名士温峤的后裔。我大魏孝明帝初年,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儒士补充御史之职,温子昇在八千名应考人中名列榜首,一举成名,时年仅二十二岁。我们北朝文人,只有他一个人享誉南朝,时人称赞他的才能可类比南朝的谢灵运和沈约两位大家。南朝梁国老皇帝萧衍看过他的诗文,曾赞叹说:“温子昇,可谓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
  朕最早知道温子昇,是有一次偶然读韩陵山定国寺的碑文。碑文文采清丽,气势磅礴,使朕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大才子。⑧
  而后,朕对温子昇的诗歌非常着迷。最欣赏的,尤其是他的《春日临池诗》:
  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
  嵯峨映连璧,飘■下散金。
  徙自临濠渚,空复抚鸣琴。
  读其诗,舌颊生香。刚柔华实之间,一意贯穿,新颖动人。此外,他的《凉州乐歌》,莽莽苍苍,北国山川,凉州风物,如在眼前,让人遐思无限:
  远游武都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阪。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如此优秀的大魏朝诗人,不过在高欢死后,他和我有偶然的诗词唱和。仅仅如此,就为高澄所疑,一直派人对他深加监视。元谨等人救朕出宫事件败露后,高澄怀疑温子昇也参与其中,无凭无据,就把他关入晋阳监狱。据说,温子昇被饿六日,最后自吞衣中棉絮,悲惨而死。
  幽辱之中,总是令人气闷的坏消息。还好,否极泰来,终于有好消息传来。武定七年⑨八月,高澄在晋阳被人暗杀。此人死时,年仅二十九岁。
  闻知此讯,朕长出一口大气。大魏王朝,看来终于迎来了重振的契机。高氏父子,两年内相继身死,朕终于有机会要大显身手了。魏朝帝室,中兴有日!
  事发前,邺城有童谣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看来,高澄之死,正应谣谶。
  从十七岁开始,朕每天都不忘锻炼体魄,常常在宫内双臂各夹一对石狮子,来回逾墙奔走,陶冶气力。闲暇之余,朕还喜爱射箭发弩,且射无不中,时人号为“神射”。日后想来,朕多年以来的举止,太过于直露,失于不知韬光养晦。以至于当时群臣,暗中多以为我有孝文帝风采。内心忠于我大魏朝的臣子心中高兴,但朕所有这些举动,均深为高氏及其心腹臣僚所忌。
  岂料,高澄刚死,平地一声雷,其弟高洋忽然出现。此人平素被人们讥笑为“大憨痴”,根本不显山露水。当时,他年仅二十一岁,却能在其兄高澄死后摇身变脸,成为我大魏朝最危险的敌人。
  在邺城,高家的心腹遍布朝内:太尉、太保高隆之、开府司马子如、侍中杨愔;其余勋贵,尽被高洋召于晋阳。
  京城士民惶惑间,高洋忽然率领八千精骑现身于邺城,冲入昭阳殿来“觐见”朕。
  高洋言为觐见,实则示威。他手下二百多铁甲士兵,皆随他登上殿阶,扣刀攮袂,如临大敌。臣子面君,入朝的时候如此“礼数”,千古罕有。
  未等朕发话,高洋自己也不行礼,令礼官传言说:“臣有家事要办,马上回晋阳,特来辞行。”言毕,他径自离开,扬长而去。
  望着此人背影,朕心里一个劲发凉,不得不对嫔妃哀叹:
  “此人举止行为,勃勃凶悍,比其兄高澄更甚,我日后肯定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九个月,已经被加封为齐王的高洋就迫不及待地逼宫,派司徒潘相乐直入昭阳殿,直截了当对朕说:
  “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高洋,圣德钦明,万姓归仰。臣等昧死闻奏,愿陛下效仿尧帝禅舜之举。”
  未及朕细思,高氏心腹杨愔手快,已经把逊位表递给我。
  十四 假如明天来临(4)
  事已至此,不得已,朕只得签字用玺。
  大魏王朝,在朕的手中,终于寿终正寝。
  怆然良久,朕忽然问这些大臣们:“诸位将置朕于何所?怎样离开宫殿?”
  杨愔回答:“我们已经在邺城北城司马子如府邸为陛下准备了馆宇,法驾如常,鼓吹仪卫离开。”
  走下御座,步就东廊。我脑海中想起南朝范晔所著《后汉书赞》中对汉献帝的论定,口咏道:“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⑩
  亡国之痛,无甚于此!
  怔忡未几,所司奏请我立刻离宫。
  怅然之际,我问周围人等:
  “古人忆念遗簪敝屣,我想与六宫嫔妃道别,可乎?”
  余人无言,倒是高氏心腹、太尉高隆之卖给我一个人情。他深施一礼,说:
  “今日之天下,依旧是陛下之天下!”
  获得准许后,宫内嫔妃齐集,最后一次向我拜舞行礼。在场之人,莫不欷殻а谔椤
  生死诀别之际,我一个平日宠爱的嫔妃李氏,向我口诵陈思王曹植之诗:“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11}
  闻此语,我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一时间,哭声遍殿宇。
  当日,值班的禁卫小官赵德是高氏走狗。他牵来一辆牛犊拉的敝旧破车,在东上阁等候,准备以此载我离开皇宫。
  泪眼迷离,我登上牛车。
  未及站稳,赵德一跃蹿上,在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两臂。
  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我回肘捣之,怒喝道:“朕畏天顺人,授帝位于相国,你何种奴才,敢如此逼人!”
  赵德低声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我们高王才是皇帝!”他坚持不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最后,还是高隆之叱喝他,让他从车上下来,步行从之。
  车出云龙门,大魏朝的王公百僚早已经等在那里,衣冠拜辞。
  望着这些多年来我大魏朝名义上的臣子,我不禁百感交集,苦笑说:“今日之事,不减常道乡公、汉献帝!”{12}
  群臣悲怆,连高隆之也为之泣下。我之遭遇,还不如西魏宇文泰掌控下的元姓皇室宗人。最起码,他们还能保住皇帝的位子。
  重兵护视下,我被带到司马子如的邺城南宅。从大魏皇帝变成了大北齐的“中山王”,我开始了真真正正锦衣囚徒的生涯。
  我的皇后高氏,自然随我而降,变成了中山王妃。不过,大北齐新立,她的皇帝弟弟还给了她一个新的位号:太原公主。我这个大魏朝前皇帝,现在的中山王,又变成了大齐的太原公主驸马。
  从变成中山王的那一刻起,我时常思忖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明天来临?
  是啊,我的生命,不知道能否有明天?今天,是一种纯粹的煎熬;明天,是无休无止的恐惧深渊!
  我这位大北齐的帝王级别的囚徒,并不能安稳地待在邺城南城的宅邸里面。大齐皇帝高洋每次出外临幸,都要带上我,对我的车驾严兵看管。
  不过,我从来没有再有幸能见到大魏朝从前的臣子、现在的皇帝高洋。倒是有几次,我隔着车帘看到过我的本家宗室、彭城王元韶。这位高家的女婿,须眉皆剃,一身妇人打扮,看上去愁眉苦脸。后来听人说,大齐皇帝高洋非常轻视这位向他自己宣布帝王禅让的魏朝宗室皇亲,认为他雌懦如妇人,就剃其须眉,成日让他杂于嫔妃之中,常常在酒醉后对他进行鸡奸。
  还好,新朝皇帝的姐姐、我的正妻太原公主对我十分有夫妻情分。她一直不离我左右。每次从人进食,她皆先为代尝,精心护视,怕我遭遇毒害。
  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
  逊位之期,是我大魏朝最后的武定八年,也是新朝大齐的天保元年{13}。可庆幸的是,我竟然能活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夜,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奇怪得很,让我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和已经退化的食欲。
  皇后高氏为我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他们最大的十岁,中间的老二七岁,最小的三岁。从前我做皇帝的时候,几个孩子均养于别宫,由专人抚育。逊位之后,我们一家五口,才有机会难得这么齐整相聚,能在一起过个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后,我从前的皇后,现在的中山王妃,高氏,我的妻子。显然,她的心情不是很差。毕竟,现在的大北齐,是她的母家人做皇帝。在指使宫人做年夜饭的空暇间,她和三个孩子坐在床榻上,对着一个床屏,给他们讲述上面所画的故事。
  床屏上所画,是杨子华临摹晋人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见他们母子四人一起欢笑言语,我心中感到稍许的欣慰。当今大齐皇帝高洋再狠毒,应该不会对他的亲外甥下手吧。
  十四 假如明天来临(5)
  在这样冬天的夜晚,一种虚假的舒适、安全、慵懒的夏季感觉温暖了我的身心。我看着我的妻儿在那里笑语盈盈,忽然觉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果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不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之间,堂外传来脚步声。我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发现来人是大臣杨愔,这才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这个胖胖的、看似非常厚道的汉人大臣,身后仅带了两个从人。
  他向我和高氏躬身施礼,禀报说娄太后请高氏去参加除夕家宴。
  高氏狐疑了片刻。如果是她的弟弟、大齐皇帝高洋来请,她肯定不会离开我。如今,除夕之夜,母亲娄太后请她回娘家饮酒,无法找借口推辞。
  她让三个儿子换衣,准备带他们一起去。
  “公主殿下,太后只让我传您本人去,没有令旨说让您带王子们一起赴宴。”杨愔不差礼数,鞠躬禀言。
  我一言不发,坐在堂上的阴影中。
  高氏迟疑半晌,终觉不能推辞。她行至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悄声对我说:“母亲请我,我不能不去。你好好和孩子们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外人送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去去就回!”
  三个孩子根本不知情。他们揽住母亲的衣服撒娇,让她带回西域酪酥给他们吃。
  在孩子们的娇声娇气的纠缠下,高氏显然变得更加安心起来。她匆匆而去,临别嘱咐孩子们要听话,说她自己很快就带好吃的东西回来。
  高氏的身影刚刚消失不久,几乎是才出门,我就听见堂下踢踏靴声忽起。幽灵一般,从前我离开皇宫时对我无礼蹿上牛车的禁卫当值小官赵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他的服色看,似乎已经升官。在他身后,跟从两个士兵模样的人,皆身材高大。在两个士兵的背后,还有一个壮汉。这个人,我认识,是从前我皇宫中的禁卫将军,刘桃枝。
  这四个人,并不多说话。两个士兵直接冲上来,把我按伏在榻上。
  我的三个儿子吓呆了,未及哭闹,均被赵德轰赶入堂侧小屋中。
  赵德随后进入屋中。
  几声哀嚎过后,小屋中没有了任何音响。
  赵德出来的时候,手中扬晃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他狞笑着,对我说:
  “陛下,我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上路了。真可惜,王子龙孙啊。小鸡一样,一刀一个!”
  我奋力一挣,两个士兵被我甩在一边。
  赵德拍掌,庭院中忽然又冲出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禁卫将军刘桃枝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显然,他是这次斩草除根行动中的直接指挥者。
  深知一切都不可避免,我站起身,反而平静下来。
  我对赵德说:“来,杀我吧!”
  赵德丑陋的脸上浮现出非常诡秘的笑容。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绿色的瓷瓶,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双手呈上:
  “陛下是帝王,从前是,在阴间应该也是。帝王自有死法,怎能割头去首。奉大齐皇帝诏旨,请陛下满饮此酒!”
  接过鸩酒,我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哆嗦。举眼望去,堂侧的小屋,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淌啊淌,殷红的鲜血,顺着堂上的石头扩散开来。那是我三个儿子的血,也是赐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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