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无方- 第76部分

再次醒来时看见的是校医室白色的屏风，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端。额角被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有人在用凉凉的毛巾轻轻擦拭。
　“你怎么来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丢脸透了。

许聪聪逆光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湿毛巾，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郭犇哭天抹泪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行了，要我来见你一面。”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我无法想象她就是刚才温柔地给我清理伤口的那个人。
　“那混蛋！”我郁闷地握紧了拳头，同时有点儿小感激，郭犇虽然神经粗，但是直觉准得惊人。他一定是感觉到我最近的萎靡不振源自于面前的这个女人，才会头一个给她打电话。

　“我说……”我扯住她的衣袖，她被我拉得弯下腰，鼻尖与鼻尖的距离近了，我唯恐被她听见微微变急促的呼吸。
　“去美国的事，决定了？”
她漆黑的眼睛静得像一面湖，有些雾气缭绕，让我看不真切。
　“还没。”
　“但是，”我舔舔干燥的嘴唇，“还是想去的，对吧？”
她蹙着眉头想了一下，点点头，“一多半吧。”

扯着她衣袖的手出汗了，过快的心跳让额角的疼痛更加剧烈，“如果，我挽留你呢？我说不想让你去呢？”
她不说话了，目光别开去，睫毛颤动。
墙上钟表的走动声音格外清晰，等待漫长。

　“夏小贝，习惯是习惯，感情是感情。”她缓缓说着，又转回脸来看着我，“都十多年了，你还分得清吗？”
我一愣，她很静，静得让我感到巨大的压力。黑眼珠眨也不眨凝视着我，我知道我应该给予回答，可是脑子很混沌，混沌到无法判断什么回答最有利。不，不对吧，有利无利什么的，我应该回答的是我的真实想法啊！
　“人都是会改变的，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改变。这和欺骗没两样，而且更过分——不但骗了别人，还骗了自己。”

我想起顾爸爸说过的话，我变了吗？变成了一个害怕承认改变的胆小鬼？
　“我没变啊！”冲口而出，出口就成了懊悔。
　“你拒绝别人告白的时候，说你的心上人是棠棠。”她慢慢掰开我的手指，直起身，“不是我。”声音寂寥。
　“那是因为……”我急着想要解释，却被她打断。

　“校医说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大概就是休息不足，今晚早点儿睡吧。”她拎起书包，快速消失在校医室门外。
手臂颓然落下，聪聪啊，你还真是匆匆。为什么不明白呢？我不愿意对别人说起你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早退，连累郭犇也早退送我回家。虽然心里五味陈杂，但身体的疲惫让我很早就陷入了睡眠。
当极度的口渴将我从黑暗中唤醒时，桌上的夜光表显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走过客厅，虚掩的门缝中透出一缕灯光。我不由停住脚步，推门而入。

夏小满正在给顾爸爸熨衬衫。雪白的衬衫，从领子开始，袖子，后背，一丝不苟地，细致而温柔，是个真正的女人和妻子。
　“妈。”我开口，在这种气氛之下自然而然就放低了声调。
　“还不睡？棠棠已经睡了吧？”
　“嗯。”我刚去看过，那丫头，后脑勺一沾枕头就扯呼噜了，梦里头不知道做了哪个世界的混世魔王，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妈，我想问你个问题。”
夏小满头也不抬，“什么？”
　“什么是爱情？”
　“嗯？”她终于抬起眼，有丝疑惑，拿着熨斗的手停在半空，“什么是爱情？”她像是要确定一般重复。
“对啊，爱情和人生，每个人都在谈每个人都有不同答案的两大命题。”我冲她晃手指，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只是随口一问。夏小满不擅长应对严肃的哲学问题。

　“你和顾爸爸不是很相爱吗？那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喔，”夏小满将熨斗立起放好，她曾经在接电话的时候熨坏了我的一条红领巾，后来总是加倍小心。“爱情……”她望着天花板，难得一副深思的模样，“爱情嘛……这个爱情……”
我开始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跟她探讨这种深层次的有思想有内涵的问题。

　“爱情是不自私。”意料之外的答案突然灌入耳朵。
　“哈？”
夏小满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你唐秒阿姨说的。你还记得我在和你爸爸结婚前一度很犹豫，那时候你唐阿姨因公出差，被海风吹得皮肤过敏，各种治疗各种药，折腾了很长时间。她那个人你也知道，有时候是非（…提供下载…）常缺乏耐心的，工作又忙，令她一度处在暴躁的边缘。”她回忆起当年的事，满是笑容，唐阿姨躁动的脸出动地浮现出来，令我也忍俊不禁。

　“她跟我说，医生开的一种外敷的药，需要每四个小时抹一次。白天还好，有孙叔叔的提醒，她还勉强能遵守，但是晚上就没办法了，总不能大半夜还惦记着起来抹药吧？所以你唐阿姨索性就不管了。后来有一天，她因为睡得不深，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她脸上摸来摸去。那是你孙叔叔，为了给唐阿姨上药，他偷偷定了闹铃，严格遵照医生的嘱咐。当时你唐阿姨装着仍在睡熟，但是心里却想，这就是爱情了，人或多或少总是自私的，如果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牺牲他的睡眠，牺牲他的美梦，牺牲他这样那样的好处和利益，就是爱情。”
这也太商业了吧？不过，的确是唐阿姨的风格。

　“那你呢？”我不满足，我想知道夏小满是怎么想的。
她轻轻拿起熨好的衬衫，挂在衣架上端详一阵，满意地点点头，“我啊，喜（…提供下载）欢给你爸爸熨衬衫；喜（…提供下载）欢给你爸爸做饭，他虽然说着不好吃但是一定会吃得干干净净；喜（…提供下载）欢在他备课的时候给他泡茶，然后在睡前逼着他喝牛奶；喜（…提供下载）欢早上比他先醒来，看一会儿他的睡脸，挑选他当天要系的领带；也喜（…提供下载）欢给他生一个孩子，就好像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一样。我觉得，能喜（…提供下载）欢这种琐碎的小事，孜孜不倦地每天重复，就是爱情了吧！”

好像很简单，可是好像也很难。这样的生活，吃饭穿衣睡觉，每一天的喜（…提供下载）欢，积累重复，难道不会累吗？都说痛苦多了就成了麻木，那么一件喜（…提供下载）欢的事，做上百遍千遍，喜（…提供下载）欢的心情还会像最初一样欲罢不能吗？
　“你现在也许还体会不到，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厌烦过这样的生活。怎么说呢……虽然和你爸爸认识了十几年，天天都看见，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好像是初次见面的情景一样，他对我一笑，我就会不好意思。”

我心中一跳，每一次见面都仿若初见，渴望那个人的笑靥，渴望积累起时光，多么相似的心情。
似乎是豁然开朗了，难得夏小满还能为我拨开一次阴云。
什么习惯啊改变啊，还不就是担心么！担心过了保质期，一切都不如从前。许聪聪，你这个聪明人真是聪明，害得我彻底迷茫了一回；你也真是笨，如果这么相信时间对感情的磨蚀，又怎么会在看着我的时候，依然寂寞？

你其实是在向我抱怨吧？是在向我求助吧？
我拿棠棠做挡箭牌的理由，你一定懂的。

　“如果你觉得满意，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怎么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神神秘秘地一笑，“保密！”
走出客厅，又折回来从门缝里探进头，“最后告诉你，以你的年纪，已经不适合什么初遇的纯情了。”
在夏小满恼羞成怒要扔熨斗前，我赶紧溜回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面临毕业的忧伤气氛刺激，我今天已经被四个女生叫到体育馆告白了，还收到了两封情书。即便觉得雪上加霜的行为很不好，但还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对不起”。
从体育馆出来，阳光明媚得让我一时无法适应。打许聪聪的手机，仍旧是无法接通。
这丫头，想先逃不成？

我霍霍磨牙，头顶上响起飞机飞行的轰声。
有什么在胸中弥漫开来，好像噩梦成真的恐惧一瞬窜过身体。当意识重新鲜活时，我已经开始狂奔。
我没有变啊，对你的感情没有变过，记得你缺了牙齿的笑容，也记得你擦在我肩膀的鼻涕和眼泪。
我也变了啊，变得越来越在乎你，因为知道曾有被我拒绝的女生烧掉了你的校服课本，所以害怕你被伤害和打扰。

但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因为我而产生的遭遇，一如我从来不会告诉你你去美国参加比赛的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关注那里的天气和新闻。
大家说，爱情会让女人变笨。我也变笨了，我们因为太过小心而变笨了。
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要叫你一声“傻瓜”。

身体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吸引力，虽然已是夕阳西下，但热气在从每一个毛孔向外蒸腾。
我看见许聪聪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身影，短裙下光裸的小腿走得很慢很慢，书包上挂着的怪脸娃娃是我送给她的，好像也被她的心情祸及，摇摆的姿态很忧伤。
　“喂！”我隔着马路冲她大喊，压空了胸腔的所有空气。
她转过头，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车流在我们之间疾速奔腾，我听见心脏咚咚跳动。
　“我不会说不让你去美国！”我拼尽全力喊着，“但是，我会跟着你去！你别想跟那些体毛发达的洋鬼子谈恋爱！”
她捂住了嘴。

　“我喜（…提供下载）欢你！许聪聪！我~喜~欢~你！”长时间的奔跑已经让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实在没有力气再这样喊了，但是，有一件无论如何想要知道，无论如何想要确认的事。
　“你~喜~欢~我~吗？”
她耸动的肩膀告诉我她在哭泣。汽车呼啸的声音和鸣笛声持续不断，可我分明听见她在小声回答：“嗯，我也喜（…提供下载）欢你。”

　“我说，你喜（…提供下载）欢给我熨衣服吗？”
　“哈？”
　“喜不喜（…提供下载）欢给我做饭、泡茶、挑领带？”
　“……夏小贝啊……”
　“还是说，你喜（…提供下载）欢给我生孩子？”
　“……”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会这样问你，因为我最喜（…提供下载）欢你恼羞成怒地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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