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鲜艳的图像放慢、定格,然后重归于黑暗。
刑夜走的另外一条密道显然是专为外敌而设,他一路上不知触动了多少陷阱,若不是曾被行冢役使多年,对这些还算了解,恐怕很难活着出来。
但当他踏上栈道,上方银发的身影遥遥映入眼中的霎那,这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沈昊哲几乎扑下山去,他纵马之时,下方栈道上掠起一道黑影,几个纵身接住苍岚,接着身形一沉,险险地滚落在下面的栈道上。
认出救下苍岚的人,沈昊哲并没有感觉轻松一点,因为刑夜翻起身,抬手拂过苍岚的脸,就再也不动。
刑夜愣愣看着苍岚,似乎不敢相认。
这幅残破不堪、生机全无的样子,怎么会是那个光芒夺目的人?
没有呼吸,甚至没有温度……
刑夜抿紧唇,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大叫,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
“岚殿下……”
那声音又好像从吊桥上方传来,
“岚殿下!!”
直到上面的人跳下吊桥,他才惊醒般猛地起身,架着苍岚向后退去!
眼见熠岩不要命地跳下栈道追逐刑夜,两人快要消失在栈道尽头,沈昊哲感到心底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散,不过他绝不接受这感觉就是结果,
“刑侍卫!你要做去哪里!?把陛下留下!”
刑夜好像没听到沈昊哲的喝声,他运力毁掉经过的栈道,方回身遥望着熠岩,
“我不会把主上交给你们任何人!”
他声音很低,虽然是在回答沈昊哲,却直视着熠岩,一双眼深得见不到底,如同凝结的黑铁,他看着失控的熠岩,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
“如果不是你们,主上怎么会变成这样!”
刑夜的话如同一柄剑!
是在责难熠岩,何尝不是在责备自己!
熠岩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刑夜的话,而是他每走一步,那些深埋的记忆都在发芽抽枝一般恢复着。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熠岩。”
他说,“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他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说,“只要你好好活着,忘了谁都没关系。”
充满脑中的,全是能让他从心里融化的片段,为何他却像被勒住了脖子一样不能呼吸?
他说,“还好你没想起……”
晅安六年春末,晅国右相赫连昱牙率军进驻北凌,途径京国,为贺京王即位,绕道王城。同年同月,京王肃清朝野,斩杀商家全族百余,收回军权。商家银庄挤兑,殃及京国近半商户。次月,商衷直隶部属回京述职,未曾领一卒。同月,郁东海发放借贷为契,入股京国大半商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尾声
草原上的春天是最青黄不接的季节,不过夏天来临,青草连绵起伏直达天际,明净得让人愉悦。
京国王城同样生机盎然,与之格格不入的是驻扎在城外的晖军,加上京王征求巫医的悬赏令,难免人心惶惶。
“效药,赏金万两,赏戈当草原世袭领地,赏京王铁契……”
榜文前人头攒动,本就拥挤的坊市入口更堵得水泄不通,一彪形大汉左推右攘挤到前面,摸着下巴念着榜文,边啧啧摇头,
“这什么怪病,悬赏都贴到闹市……”
他看得忘形,完全不管榜前还站着士兵,就要口无遮拦之际,被人一个爆栗敲在头上,
“你作死不成?!”
大汉先是倒竖眉毛跳将起来,见到站在身后的人,顿时蔫了下去,嘟喃着道,
“师父,我就看看……你说都什么话,看这彩头可不得了,您老人家要不要去试试?”
“你这逆徒,嫌我这把老骨头死的不够快?!你知道先前揭榜的活着回来几个吗?”
后面得中年人两眼一瞪,拧着大汉的耳朵就往外面拉,咬牙切齿地低骂,只是不经意扫过榜文,又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
“怪了,这还能改回去不成?”
他说着,望了望汗宫的方向,面上显出一丝古怪来。
比起坊市,汗宫中静得怕人。
大巫师特尔图的手在发抖,他剪掉小半截铁环,试图把扣住锁骨的部分拉出来,这一切其实很顺利,躺着的人安静之极,根本不会做出任何影响他的动作。
但不管他怎么小心,鲜血还是顺着铁环往外渗出,随之滴落的,就是他额上的冷汗。因为病人是没有知觉,殿中发红的眼睛可是全都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
特尔图一咬牙,硬着头皮将铁环一拉而出,然后一把敷上药粉,也不敢看那很快浸成红色的粉末,一头跪在地上,
“王……王上!里面有的地方已经结痂……在铁环上了,并非我不慎……!”
“我说过了吧?!你再弄出半点伤,我就放了你的血!”
没等脸色煞白的青岭开口,一个暴怒的声音立刻打断特尔图的话,说话的红发男人满身戾气,反手就拔出腰间的马刀。
“赫连昱牙,你还要杀几个医者泄愤?别耽误了陛下的伤势!”
在旁的沈昊哲脸色铁青,出言阻止赫连昱牙发作,青岭却字字冰冷地接过话,
“苍岚有个万一,把他们杀光也罢。”
他说着转向谢尔图道,
“先做完你该做的事!”
地上的特尔图早汗湿重衫,听着几人的对话,更是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这床上都快咽气的人,难道会是大晅皇帝?
他也医治过位高权重的人,对一些上位者的传闻自然之道不少,转念已笃定是那么回事!
哪里还敢细想,忙手软脚软地爬起来,剪开紧紧缠在苍岚身上的布条,见到下面奇形怪状的累累伤痕,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伤处并不致命,可大大小的创口极不规则,想来受伤时定是痛极,加上锁骨上的铁环……这世上谁还有胆子对大晅皇帝用刑?!
“还愣着做什么?!”
特尔图手下刚顿了顿,被赫连昱牙杀气腾腾的一喝,也顾不得这些外伤,慌慌张张地想将苍岚翻过身来。
他知道这位绝对是杀人不眨眼,而且还正在压着性子,完全是颗点就着的炮仗啊!
赫连昱牙当然在压着性子,若由得他,此刻的局面绝对不是杀掉几个医者这么简单!特别是一直怔怔立在一边的熠岩,他自始至终都当做没看见,他怕……怕会忍不住一刀斩了这心腹大患!
对此熠岩一无所觉,眼中只有床上的躺着的人,看出特尔图的意图,他木然的姿势才有了变化,坐到床边,一弯腰,抱起苍岚伏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锁骨的伤口。
这番动作,大殿中余下几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熠岩身上。
与此同时,床头影子般一言不发的刑夜终于一动,漆黑双眸不错眼地盯着两人,忍耐着什么似得握紧了拳头。
特尔图也不知被熠岩的举动,还是苍岚背后的鞭痕吓得一呆。
还好他今天已受惊不小,现下多少有些适应了,迅速回过神,给箭伤上了药,又看了看还未凝结的伤口,不由得心中打鼓。
“王上,这位大人的体质……似乎极难凝血……一般的伤药不太有用……”
特尔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见青岭的面色一沉,赶紧一口气道,
“请准特尔图用火烙法止血!”
火烙止血用得很多,军中的兵士箭伤难以止血,便多是这般处置,沈昊哲自己就吃过苦头。
灼热的铜管‘嗤’地点在创口,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竟好像能感觉到痛。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若是平常,苍岚必会半真半假地涎着脸喊痛,然后恬不知耻要些‘好处’……可床上的人静静地阖着眼,毫无反应,刚才的一下如同烙在了尸体上!
恍若没有尽头的静寂中,青岭最先打破了沉默,
“……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青岭的问话瞬间,特尔图只觉得集中在身上的视线重逾千斤,一再确认伤口不再流血,他好容易吸进一口气,
“回王上,这位大人……先前多时未有呼吸……特尔图只能力尽于此……”
特尔图不敢哄骗这几位,更不敢把话说完。
只要见过赫连昱牙杀掉前头医者的狠戾,谁还能如实说出,床上的人能恢复呼吸就已经是万幸了?
“你有空来这里,浩轩苍岚还活着?”
重重看守下地下密室内,商羽扫了眼刚进门的青岭,动也没动一下。
“他不会比你早死。”
青岭神色一狞,很快淡淡道,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为太子预言天命的大巫师,是你放走的吧?”
听到这话,商羽面色变了变,凝视青岭半晌才道,
“……看来我败在太高看了你,居然不惜冒亡国之险,拱手将京国交给大晅皇帝,你不会真的为了一个男人可以舍弃所有吧?还是愚蠢到认为他能容你称王?!”
“你还有余裕关心这个?”
青岭闻言眼中一寒,并没有被说中要害的迟疑,反而是商羽一怔,根根金发鬃毛般倒竖,
“没错!没错!成王败寇,我岂有资格指摘你!”
他说着,又长笑一声道,
“其实从你执意要将身为晅国亲王的浩轩苍岚带回京国,我就想绝了你的念头,只可惜未能置他于死地!”
“那次霄城设伏,你果然是一心取他性命。”
“你猜到了?”
听到青岭阴厉的声音,商羽神色自若侃侃道,
“我倒是很奇怪,你当初是怎么察觉到手的迷药有问题,没有让浩轩苍岚服下?”
“……你说什么?”
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青岭心中突然猛地一跳,不自觉地回忆起曾试图带回苍岚京国,对苍岚用药的细节,他平静的外表开始有了裂缝,
“迷药……有什么问题?”
“你不知道?”
商羽古怪地坐直了身体,片刻,陡地放生大笑,
“那就是浩轩苍岚发现了,只有你一直蒙在鼓中!那你最好祈愿他赶紧死掉!我还没听说哪个皇帝会饶恕想杀死自己的人!”
他肆意之极,直到青岭的脸色惨白一片,才停了下来,
“那药无色无味,能叫人一睡不起!——你还要为浩轩苍岚寻找那大巫师吗?!”
青岭一时心神俱震,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本应昏睡的苍岚忽然醒来,一点一点变化都是那个时候开始……
“一切都是因果。”
最终还是被带进汗宫的大巫师摇头叹气,一身商贾打扮都没来得换下,他与其说是回答青岭,还不如说在叹息自己的倒霉。
倒是一旁的彪形大汉咧了咧嘴,满不在乎地道,
“师父,你不是说,这病倒的人得天独厚,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吗?正好有人求上门,你就顺势领了彩头吧!”
“我……!我怎么教出你这个蠢材!”
被尊为大巫师的中年人勃然大怒,感到大殿中几人刀芒般的注视,他干咳了一声,放过了大汉,眯起眼来重新审视了苍岚一会,嘀嘀咕咕地道,
“奇怪,看起来早该没命了的……”
“你说什么?”
这大巫师还在暗自揣摩着什么,赫连昱牙语气不善地追问,他确实没听清,但就是看这神棍不顺眼。
中年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赫连昱牙,没等对方发作,又移开目光挨个打量了大殿中众人一圈,最后定在青岭身上,整张脸皱成了包子,
“王上,小人真不会替人看诊开方……”
“你不是断了先王生死吗?说说看。”
青岭面无表情地说完,中年人的苦瓜脸更苦了几分,心道,那不是你们这帮人捣的鬼?!不过在旁的大汉也许能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他绝对是敢想不敢言,万般无奈地咂咂嘴,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打算,勉强开了口,
“王上,万事都有因果,这位就此去了,可能算是好事一椿。”
他说着神色一肃,竟不理众人的惊怒,像模像样地接着道,
“他虽是天之骄子,不过逆天而生,何况几位因他变了命数,此是孽,必将几世轮回以偿,每每众叛亲离,不得善终……若能斩断孽缘,尚可得解。”
反正他是没撤,不如让这些个煞星安心点吧!
在苍岚听来,周围的声音模模糊糊,犹如被无尽的黑暗阻隔,只有中间遥远而漫长的回忆不断映出,他想摆脱眼前的景象,可根本动弹不得。
“洁儿长大要做哥哥的新娘!”
对着小女孩胖乎乎的小脸,同样似懂非懂的苍岚回答得很爽快,
“好。”
然后是变成少女的浩轩心洁,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哥哥,有人说我们更像情侣呢。”
“谁说的?”
苍岚从床上爬起来,头疼地看着屏幕里的少女,不自觉地皱眉拢了拢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