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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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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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只是个孩子,他说的那些令你感动的话不过是小孩子的梦;

子悦却是个男人,他说过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明鹏,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不是因为阿奇才喜欢我?”

“也许……不是……”

“如果我是三世纪一个与你原本不相识的人,这样地对你,你会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也会喜欢上我呢?”

我坚定地回答说:会。

子悦又笑。他今夜恐怕是想将往昔二十年的郁郁冷漠都驱赶掉,将那存了二十年的笑容都花光,他说他高兴。

他拉着我向更高的山峰跑去,告诉我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地高兴过了。站在高地,子悦很是自然地拥住我的肩,他的头靠近我,低声说:“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你往右面看。” 右面是魏营大寨的方向,现在那里用火光写着极大极大的 “LOVE YOU”,子悦说那儿有一千人,高举火把,组成了这样的字符,整夜不熄——— 他还安排了另外一千人“换班”操持,附加二百人照看火光。

“这是我今夜最想对你说的话,我要你整个夜晚都能够看见。其实我还很无力,否则我会将它写在夜空,你抬了头就知道我在爱你。”

我们躺在山地里,凉凉的但温柔的夜风在我们的脸颊上缓缓流淌。我很高兴又很累,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像是经历了很长很艰辛的跋涉而竟要瘫倒一样。

“明鹏,其实我曾经拥有过很多女人。”

“嗯。”

“她们很有些美丽温柔体贴多情的,我却总是得到她们之后就将她们给甩在了身后。”

“嗯。”

“但是我是真的爱你,你相信我吗?我说过要你做我的新娘。”

“那是阿奇说的,不是子悦你说的。”

“呵,”他轻轻地一声冷笑,“阿奇对你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但子悦,他说了二十年。为这我伤害了清音公主,这件事我倒是很负疚,公主对我很好。”

“清音公主是曹丕的女儿?她……她很漂亮吗?”

“是,她漂亮得很,世上若只有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会说她比你漂亮,剩下的那个……”

“是你?你说我漂亮?”

“错了,是你自己!依你的脾气你当然会说自己比清音要漂亮的喽。至于我么,”子悦翻了身,侧起身子,撑住头看着我,“我也会说清音比你好看。但是……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天空凝重青蓝,只有天畔一轮极亮的月,梦幻一样悬在半空。四周一片黛色,渲染开泼墨山水的味道。偌大的天地似乎只装着我们两个人,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旁人听见。我觉得我的身体也在渐渐地变轻以至于要悬浮起来了,好像尘世万物于我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梦幻。什么责任哪,战争哪,鲜血哪,智谋哪,都虚幻得流于滑稽,根本不值得花费心思去多想。它们那么短暂虚弱,吹口气就可以将这些无聊的 “沉重”肥皂泡一样吹开去。我为什么要苦苦纠缠在转瞬即过的 “功业”中呢?我又为什么要强行扛起本不属于我的责任来呢?时间对似乎不会变老的我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何不能就这样,静静地面对一个好看而富于魅力,甚至可以称得上少许邪恶的坏坏的魅力的男人,以此充实我的生命呢?这是个锐利万千、霸气四溢的男人,他想得到的就可以得到,他说过的就可以做到他为了告诉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句“爱你”,两个字而已,就可以令二千二百人彻夜不眠……这么出色的一个男人,而他爱的那个人是我——— 我何不这样面对他一生呢?

子悦的长发柔顺黑亮,他的眉如远山黛色,鼻子挺直得像刀劈斧砍,他好像一直在冲我笑,二分温和三分调笑还有五分邪邪的——— 挑逗!

“子悦是因为你才存在的。在三世纪只有子悦可以保护你,令你开心,不让你受到别人的伤害;阿奇不行,所以阿奇就消失了。”子悦双手撑在我脸颊两侧潮潮的土地上,他浓重的影子也因此罩住了我,他垂下的长发扫得我的脸更加散漫,“明鹏,与我在一起!我让你每天都像今夜一样快乐。”

“那么我的泪过不了多久就会流干的。”我笑。

“甜的泪水是流不干的,你欠了我一生甜丝丝的泪,你要还给我。”

我忽然叹了口气:“子悦,那么你就不愿回 20世纪去了喽?”

“子悦到 20 世纪会死去的,就像阿奇到三世纪就死了一样。你不想子悦死,告诉我,明鹏,你不想你喜欢的子悦死去。”他抬起一只手来抚我的脸颊,动作粗鲁专横但那么有慑服力。

我闭上眼,长长地叹息:“我不想你死。真的,无论是子悦,还是阿奇,我都不愿意你死去。你回到 20世纪,阿奇就活在平静的未来;但是你留在这里,我总担心你会在战争中……”

这时候子悦点住我的唇:“你不要再往下说了,我会为了你活下去,只要你爱我,我就一定能为了你活下去。”

我对他说我爱他吗?我闭着眼睛还可以看见一个男人在抚他的眉。没有什么能抹煞我对伯言的爱,即使我真的爱子悦,也不能!然而子悦当然是要求我只爱他一个人的,这不大可能,我静静地想。

“做我的妻子,明鹏,我会给你幸福。”

“我讨厌战争。”

……他无言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那么我远离它。我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去隐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睁开眼:“你会吗?”

“做我的妻。”

不管他的语气有多坚决,我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他是子悦,这个坏男人会骗人的!隐居起来的子悦当然可以免死于兵戈,但远离了战争的子悦还能不能是我面前的这个他呢?子悦的生命是在战火中滋润起来的,也许……放下他的银枪他就死去了,那时的他恐怕连阿奇都当不了——— 我想起了困守麦城时的关羽,一个全无生机的老人。

而且,为了他活着我就要嫁给他吗?!我突然想,妈的!这说法对我来说太荒唐啦!

“其实你是在想陆逊,我知道你喜欢他。”子悦一翻身又与我比肩平躺,“你爱他,对不对?”

“对的。”我的话急促而肯定。

“爱他?你爱他能有什么结果呢?他的妻子是孙权的侄女,你不会去给他当小吧。”子悦愤愤地抛出一句,沉吟片刻又说对不起,他不该这样地说话。

我说没关系我本来就不会去当他的侧室。

“陆逊……明鹏,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十年后,年轻的你我还可以躺在这里聊天,但孔明已经死去了;二十年后,照样年轻的你我仍旧可以躺在这里聊天,陆逊却也死去了。十年,二十年,对始终保持青春的你我而言,简直不堪一提,但在他们呢?那意味着衰老与死亡。你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昙花枯败一样凋零,看着他们的潇洒风神一去不返,看着他们白发苍苍、身心疲惫,你……你可以看得下去吗?”子悦吹起悲伤的哨音来,之后叹道,“你会伤心的,明鹏。你最好的伴侣应该是我,我们一齐青春或者一齐衰老,那样才是幸福。”

我明白子悦说的没错:我无法面对我心爱的人的老去。许多人观赏昙花喜欢从它的盛开一直看到它的凋谢,但我不同——— 我总是在它绽出最美丽的一瞬后悄然溜走,留了那份娇嫩在心中回味。周郎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幸运的,三十六岁即英年早逝的他永远地留下了潇洒风流的形象给后人追忆……伯言现在仍旧有着迷人的成熟风韵,但五十余岁的他呢?六十余岁的他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仍然闭着眼,声音悲哀而无奈:“因此我就要离开他吗?我就要自私地伤害他吗?我如果就这样当了你的妻,我就是背弃了他——— 而且,我也背弃了吴蜀,背弃了孔明,你以为我可以承担起这种罪过吗?你毕竟是曹魏的左将军,千千万万人说你是我的敌人,你懂吗,子悦?”

“只是因为你怕承担?你怕这些事情?”子悦双手枕了头,淡然而稍带蔑视地问。

我无言。

子悦还在问:“你怕的,就是世人的言语吗?你是为着别人才活的吗?!”

我说不。我说子悦我爱伯言,我不能离开他是因为我离不开他,我爱他你懂不懂?我要陪在他的身边,也许,一直到他死去。

“那么我呢?”子悦又恢复那种凌驾于我身形之上的带着强烈进取之气的姿势,他的脸,那么分明那么英俊地正对着我,他年青,他总是年青。

“你就是时间,子悦,你是永远,你何必这样苦苦逼我?”

“你的意思,是你陪过了陆逊再来陪伴我?”他嘿然冷笑,“我是那样无用的人吗?我比陆逊差那么多?我爱的女人要待陆逊死后才来爱我!明鹏,我要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差,子悦不比任何人差,你要清楚。”

我说你不差,子悦。我只是,只是出于一种类似于直觉的选择,与你离去我要放弃太多,我舍不得。

“那么你愿意我死去?你不是说我若不离开战场就会死吗?你乐于看着我死去?!”他嘲讽地一笑,嘲讽中揉进了太多的无奈与悲哀,幽深得一如头顶的天穹——— 我不能看!我说过我会被这个男人征服,他若愿意他便可以做到。因为我并不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况且,我知道我爱他,我知道。

“你睁开眼看着我,”他的声音柔和却凌厉,“你要明白,你没法子抗拒我,我若要你成为我的女人只在今夜,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恨我,你没法子恨我的。也许,你甚至不会后悔,今夜。”

我睁了眼说是的,你说得不错。我装作镇定但我的心在一个劲儿地颤动。我可以感觉他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侵入我的身体了——— 他低下头来,他的双手,温暖的双手捧住我的颊——— 他只是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 他笑:“你在发抖,你怕?”

子悦竟是完全地站起身来:“然而我不会这么干。我说过我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但我绝不打劫。我要你没有保留地将你的全部心灵托付给我。今夜你很快乐,我想让这快乐有个很好的结尾。明鹏,我要你只爱我一个,我发誓在陆逊死之前,我会令你只爱我一个。”

还未待我反驳他说 “不可能”,他就翩然地走远了。他走得那么快,我突然地好留恋。缓缓地站起身来,我感到一阵疲劳的晕眩,而就在这样的晕眩中,向右看去,那光彩四溢的“LOVE YOU”异样分明。

8。“你要早些回去,然后到夷洲去寻解药。”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欢乐带来的副作用,是我稍稍有些着凉,而我也更加明显地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弱下去,弱成一个空壳。我再没有气力拉开那柄端庄的弓,再没有活力在军队前大吼大叫,也再没有精神与兵卒乱侃乱聊,每每挺着身子干完一些必须的事情之后,我就只想懒懒地趴到榻上去睡觉,永远不要睡醒才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军医仍旧说是劳累与紧张所致,我知道不是但我不愿多说,何必使那些善良的人们为我担心,他们很忙啊。

孔明并不愿草草收兵,所以整个营寨没有因为不战而懈怠下去。我盼望自己能在某一日又忽然恢复原先的生机,然而实在地,我却在某一日的操练中由马背上摔下来了!当时杨仪正与我一同检阅军队,他就近将我抬回他的营帐休息。

杨仪走了之后我就将自己整个儿缩作一团,躲进毯子里。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这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样子。我在发抖,嘴唇、四肢、心灵乃至魂魄都在因为这没由来的疼痛而颤栗,同时也在为着恐惧而寒战——— 我为什么总会这样地痛呢! 看惯了死亡的我习惯于把各种不寻常与死亡相联,我是个怕死鬼——— 我还这么年青,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去爱着,我怎么可以死了呢!

然而我终于还能够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感到有一双纤巧的凉凉的柔软的手在摸我的额头……

醒来时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正在替杨仪解盔甲。

她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但是中年女子的那分风韵却使她显得宁静而详和。她有很修美很俊秀的眉和极其分明的唇线,她的动作柔和舒展,唇角微微地翘着,那种几乎是职业性的笑容点缀得恰到好处,使你忍不住要想象从那唇边正绽出怎样鲜艳的花朵来。

我突然觉得我见过她。

她笑着,忽地用手去捂捂嘴。她的指因为经年的操劳而不再光洁如玉,但她年轻的时候,它们一定可以让许多矜持的人们黯然销魂——— 我没有再过多地由她的手联想下去,我只是在回忆。

这个女人用手捂捂启开的唇的姿势很奇特,像是要就近地接住从朱唇中吐出来的一小枚果核儿——— 我记起,我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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