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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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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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成功,我给她一个最是出色的我,我对她说我的成功有一半要分给她,她会笑得很漂亮。”

“孙阑夫人就是那个人。”我静静地说。

“不,她太尊贵。她无法知道经由奋斗而获得的成功是何其让人兴奋;她远离死亡,所以也不知道能够生存下去是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她太幸运,有许多事她不懂。但,主上既然将她托付给我,我就必须钟爱她、保护她一生。”伯言仰面朝天,“明鹏你可明白?”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说即使主上不曾托付,孙阑夫人这样地爱你,你也该真正用心去爱她才是。

“你要相信我明日会胜利。”伯言又一次重复。

他用什么证明,而使我相信呢?他用他的剑,他拔出佩剑,说要仗剑一舞。

老实说我蓦地有点担心,这种心绪只诞生于他今夕的多话,他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莫非他有什么预感么?他既然会胜利,他那样的自信又何必一遍一遍强调呢?我没法子再杂乱无章地想下去,因为伯言已将我完全地吸引过去,我的身体和灵魂—— 伯言的动作舒展得那么开阔,那么柔和,月光吻在银剑上,碎成粼粼水波。剑柄在他的手中随着手腕的转动而转动,显得轻盈又随意。是的,他的舞剑并非在表示他的锐利,那剑总是缓缓移动来去,连飞旋的剑光都极是少见。伯言是在告诉我他的平静 只有一个真正将自身与剑融在一处,融成冬雪梅瓣样的男人才能这样挥洒自如地舞着剑——— 这已不是武术,而是艺术!夜风把我的心吹起,吹出胸腔,悬在了他的剑尖,我甘于被熔化在他的剑中,因为我知道了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我一直在等伯言的剑迅猛起来的时候,等那耀眼的圈圈银色将他团团围住,他就在这样的天旋地动,方向不辨中把风驰电掣的凌厉表达出来,然而他终于没有。

缓然闲适地舞动他的剑:翩翩然如舒开羽翼的鹤;欣欣然像波浪渐推的海;施施然是洒脱四处的云;悄悄然似瓣碎香存的梅。当那鹤收了洁白的羽,海面也由于无风而平静,云彩羞涩地拥做一处,白梅凝然地与白雪相融——— 它们在温情满溢地表现了它们最畅爽的魅力之后,他的剑也收了势。

“伯言你真的,一定会赢。”我说。

从他舞剑的神韵可以看出他的指挥若定,看出他的平和与宁静。他自信,他确信自己不会败才能那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的。

“多谢你,明鹏,谢你的信任。”

“但,伯言你能够不杀子悦么?”

此时伯言的眉微微地蹙了蹙,他说他并不是为了我才与子悦交锋的。更多的,他是为了国家的尊严。“再说是他向我下战书的,我当然要全力以赴。”伯言没有再看我,沉思之后才又发问,“他死了,你会很难受?”

“我会。”

“我其实不想使你难受。”

“不要杀他,伯言,如果可能你就不要杀他。”

“你这种说法有点可笑,明鹏。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应该知道明日我面临的不是一次单挑,我不是为了你,我不是我一切的判断都不是为你而下。我没有办法预先给你什么承诺,我不是为了杀谁而出战,也不是为了迁就谁。我只知道谁是敌人。”伯言的语调冰冷而且犀利,完全没有容你反驳的余地。

我想大概月亮已忍不住要品尝我那一壶泪了。泪水已经在向外倾倒,然而很慢,许久许久的等待之后,我尝到了一颗泪,我麻木的舌尖辨不出它的味道。

“陆大人,我要走了,陆大人今夜多多休息好。”我努力地掩遮住少许含泪的声音,躬身施礼。

“明鹏……”

“明日之事,陆大人自己把握,韩晴说的只是一时笑谈。”我定了定神,又冷冷地开口——— 跑开时我的颊上尽是夜露,我说那是夜露那就是!

过中天,夜已深沉。

流动的夜风也在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月下未眠人”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意境,但我感觉不出,心里只是杂乱,甚至抓不到头绪。伯言与子悦,天亮后即将开战,这一战无可避免,而我必须目睹。我想子悦会死的,子悦太好强求胜了,而且,他说他要夺过我去——— 这次战争,他不仅为着挫败吴军,使近年来曹魏屡败于陆逊之手的境况自他扭转;也还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留在他的身边——— 我。他下的注太大,如果不能胜也许就只能死去,但,他能够取胜吗?

我捏紧了拳,泪水还是无可抑制地淌下来。

然后我想也许我应该去见某个人,从他温暖的笑容与博洽的谈吐中寻得一份我无 法获取的宁静——— 孔明应该还没有睡。

孔明的确还没睡,中军帐里光辉一片。他在按惯例检察今日军营的奖惩情况,细琐到二十军棍以上的小处罚都要亲自过目。

“丞相……”我忽然想到打扰他是件很不应该的事,于是又想退出。

然而孔明却已经搁下笔,立时地站起来,这样的殷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走近按住我的肩说:“坐罢,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晚。”

“丞相知道我……”

“你当然会来,就要离开了还能不来与我辞行吗?”他随意之至地冲我一笑,径自去倒了杯茶水,递给我。

“丞相,也许我日后不能再来了。”我迟迟疑疑地说,“丞相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男人吗?”

孔明平静地点点头,笑道:“怎么,陆将军他不愿再有一个韩侍郎这样的人才啦? 这会很可惜的。你要我去劝劝他?”他的话带着谐趣。

我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又取出子悦的信,交给孔明。孔明渐渐地往下读,脸色就变得些许沉重了。看完之后他将信放在手中掂了掂,淡然一笑问:“你有没有把这个给陆将军看?”

“没有。”

“其实刘羽是个蛮不错的将军,冬青也与我说了一些你与他的事情,”孔明忽然有点叹息,“但,我还是认为他没法子胜过陆将军。”

“他实在没有,说不定他会死的。”

营里一片静悄悄的略无声息,月色已被完全地隔在青布帷幔之外。沉默许久,我没话找话地说:丞相的琴很有韵味啊。

“琴本来是没有韵味的,琴音却可以使人痴迷,”孔明走过去,抚着那光滑的琴面,笑道:“我想为你一抚,把这个作为临别的礼物送给你,你可觉得菲薄了些?”孔明随手一拨,琴弦颤动而发出脆响。

当然不。这礼物珍贵得无以复加!大多数人只知道周郎精通乐律,却忽视了孔明在古琴上的造诣较之周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琴,它寄寓的是千千万万个心灵层面,载下了抚琴者的深广魂灵,你的指尖触到琴弦时,你便是将你的心灵和全部人格交付给了那案琴,无论你是为自己,还是为着他人。琴与剑一样是高贵而敏锐的,我想。

乐声在这一片烛光中流淌出来,又淌出于营帐舒展地浸渍平原。清奇真率得使人不敢继续倾听,怕玷污了这美乐;又不能不倾听,只愿受它的洗涤。

孔明的肩平稳而镇定,十指在银亮的月光所铸的琴弦上飞掠停驻。

我想我会听到兵戈相向,烽火翩连,听到山咆海哮,乱石穿空,听到旌旗蔽日,车轮交接,这是我应该听见的声音!乱世的人心里,最深处盛着的应该是这些声音!

然而我没有听见。

孔明微微地闭着眼,他告诉我:旭日初升时云霞的浮动,鸟儿 “啪喇喇”地离巢,花朵娇羞地舒展那粉嫩的瓣儿,牧人时隐时现的欢歌与笛音,翩翩的蝴蝶入梦;清风拂发而过,幽兰芳香沁人,骏马疾驰,美酒被 “哗哗”地倒进杯中又满溢出来,鸿雁掠过晴空不留痕迹的羽翼;弹剑倚柱醒而又醉的微笑,吴歌楚舞纷飞姑苏,女人的织机 “轧轧”地轻唱,炊烟袅袅地婀娜飞升,铜镜里映出青春的脸;烛光中清茶浮动,毛笔落在素宣上晕开,西施还在湖边采撷莲子,浣洗轻纱,年复一年草长莺飞,翩然衣襟鼓风,回眸一笑……

用你的心去贴近这乐曲,与它相融,你就可以听出你根本听不见的声音来,比如:明眸闪亮的声音?素手纤纤的声音?云朵聚散的声音?天空的声音?

直到孔明的手又一次抚住我的肩,我才知道一曲已尽。

“结束了?”我恍若隔世。

“没有。这首曲子是可以无尽延伸下去的,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直听下去。”孔明笑道,“它很普通,它是你在生活中时时可以发现的。”

“这样的……美丽,可以时时地听见?”

“你用了心去听,自然可以听见,因为它就是生活的声音。明鹏,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遍地可拾的美呢?如果你以往忽视了它们,你就该从如今开始留心了。快乐不是别人赋予的,是自己寻觅到的。”孔明静静地说,他的声音这样富于魅力,“尘世很值得留恋,也许有无穷尽的烦恼,但也随之地有无穷尽的欢乐。你享受的是你的生命,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你也无须过多地去为别人承担那不属于你的重量。”

“那么,丞相你呢?你承担起的,仅仅是你的生命吗?”我迟疑着问。

“我?我涉世太深,用心太苦,当然早就无法脱身。”他略无感伤地一笑,“但我不会劝任何人选择与我一样的生活,这本就过于操劳了。人,本是不该这样地活着的,可惜我已洒脱不得。”

“如果丞相可以再一次选择呢?”孔明又是笑,他笑得总那么风雅四溢,似乎再重的担子也可以化解:“我大概还会这样罢,我有些偏执……但你不同,明鹏,你有权力去享受生活还未发掘的美丽,你纤巧的心灵可以因此快乐。珍惜你拥有的一切,我的意思。”

“当我拥有的,要弃我而去了呢?”

孔明的眼好深,深得充溢着慑服与关爱:“不要急于去挽留,明鹏,这是我的劝告。你拥有的是无限,失去了一些你有的还是无限;你去挽留,恐怕会失去更多。陆将军与刘羽,他们需要自己去承担生命,不是要你去帮着承受。”

“我可以不帮么?”我梦呓般地问。

“你可以。即使没有他们你也拥有许多,你明白吗?”孔明拨了拨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灯芯,“那首曲,没有他们你也一样可以听到,但它必须由你来听,你,亲身地感受。”

孔明问我是否明白他想对我说的是什么,我说我应该是懂了。

他要我把目光投向整个广袤的生活,他要我洒脱,譬如庄周。他还说 “鹏”本身就是极潇洒的一个字,一种姿势,一种状态——— 一如风。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怨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说我可以试一试,但我未必能做到。

我其实是个狭隘局促的小女人,我没有资格叫———“鹏”。

10。 天空好蓝,蓝得恰似海洋。小小的人鱼儿,海的女儿,升天之后收集人类的灵魂去了。

我没有做到,也许我连试,都没有去试一下,我的举动只出自本能——— 当我看到伯言的剑几乎要逼入子悦胸口时,我冲上去拥住了伯言的臂,回身看时,收势不住的子悦的枪刺穿了我,刺,穿了我。

世界崩塌一样地,我向后倒去,从马上跌落,我还在向后倒着……万籁俱寂,我好像已没有了世界?只有———

痛!痛!  过度的疼痛因为我的僵硬麻木而不那么明显了,我看到浓得像红米粥的血挟着同样浓重的腥味涌出来,混混浊浊像新打开的井水。还记得我们去打井么,我双手的茧都磨破了呢。血就这样不可遏制、争先恐后往外蹿,一群打劫我生命的强盗,妈的。冷!铁的兵器的冷硬搅和着我滚烫的血,糊成乱糟糟的一团。恍惚中我似乎被劈成两半,赤裸裸的,一半搁在南极,另一半搁在赤道……小时候,阿音与我打雪仗,曾冷不丁地把一团冷得透骨的雪塞进我的领口,它就贴着我热乎乎的脊背融化了冰水很顺畅地流下来,我 “咝咝”地发抖,然后骂……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呢?

所有的回忆是在闪电般的飞逝中掠过的,小时候把墨汁弄得满身都是,剥了藤条的柔韧外皮当弓弦,考试成绩不好就冒充家长签字,和一大堆男孩子趴在地上拍画片,倒爬滑滑梯被值日生抓个正着……

我的肩有点感觉了,于是回忆中断。子悦?子悦……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你听,他的声音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那么远地传来——— “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看看我,你是我的,我不准你睡,不准!”但他既然离我那么远,又怎么能这么紧地揽住我的肩呢?我很荒诞地想起莫非他的手臂很长?那么长?嘿嘿。

我被他抱住,忽然觉得很温暖,像是四月的天气躺在学校大草坪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太阳很耀眼,像雅典娜披挂整齐的金铠,我细眯着眼,背了两个单词就把英语课本给抛开了,懒懒地只是躺着,想一些如何找借口逃课的事儿,身子下面的小草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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