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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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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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进入休息区,才解散休息。这个小小细节价抵千金,于细微处见精神。五连能达到如此境界,苏子昂不奇怪,该连长老辣含蓄,军营一套买卖,他早已得道成精,当个营长也不含糊。奇怪的是四连,机关对连长刘天然反映不佳嘛,本人转业报告已递交两次,目前在职纯属应付。今日操场表现,他与四连素质都不错呀。唉,当前军队大弊之一,就是能干的人想走,不能干的人却想留下做官。苏子昂考虑找他谈谈,瞬间又打消念头。自己不也曾想走么,干嘛还动员人家留下?太虚假了。再说,刘天然类型的干部,绝不会因为你示以关怀便干得更好,也不会因你冷漠于他而干得糟些。他们离心不离德。他们工作,很大程度上出于某种自尊。

巨大的机库辟为休息区。士兵们纷纷歪倒在阴凉的地面上,四面八方响起经久不息的骨节咔咔声。一个团集中列队,只形成一个边长各五十米的方阵。然而放松开来,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仿佛一座山轰然粉碎,石土铺满百里平川。到处蠕动着水淋淋的脊背,晒肿的脖子。十数只保温桶里盛满防暑茶水,兵们围它,仰面咕咕死灌,救火似的。末了沉重地喘口气,喉间顶上个嗝儿。于是,四面八方又是经久不息地“咯咯”声。四连长刘天然叮嘱连队:“注意啦,少喝点,等会还要出操。”见控制不住,便下令:“各班长把茶碗夺下来!”

苏子昂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应当在休息前强调各营控制饮水,现在晚了。他悄悄地把休息时间延长了五分钟。暗中期望,饮水过多的士兵能快快出身透汗,快快恢复体力,避免虚脱。他凝望刘天然,想用眼色夸奖他一下。但是刘天然根本不望苏子昂,独自盘膝坐地,面对一尊石柱,很有节奏地吸着香烟。

休息时间一长,士兵们身体将变凉,肌肉会僵硬。更重要的,热情会冷却,明天操练休息要播放音乐,让士兵们在音乐声中休息。音乐变换两种情绪:开头温柔些,抚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渗入士兵精神缝隙。然后渐渐地强硬,到休息快结束时,音乐进入最有力阶段,让士兵渴望奋臂而起。最后戛然而止,上操!

播放些音乐肯定比临场动员管用。

苏子昂示意值班参谋鸣笛。

各排集合,然后归入连;各连整队,然后归入营。各营列队进入操练场,先慢跑两圈,使士兵们适应一会。

苏子昂站在近处观察:脚步拖泥带水。大部分人的目光不再前视,只落到脚前一小块地方。还有某种闷闷的奇怪响动,咕咚咕咚。妈的!那是水在肚里晃荡,活像跑过一列盛水的皮囊。

开训十五分钟,一营区域内又有一位士兵昏倒。他倒下时姿态十分渺小,不是直挺挺朝前摔或者朝后摔,而是慢慢蹲下,抱着腹部,然后无声地翻倒。要不是队列中空出一个位置,别人还不会发现。

苏子昂跟进护理所。这个士兵全身一个劲地抽搐,扳都扳不开,后来他自己松散开了。卫生队长把脉,再翻开眼皮看看,低声道:“团长,我送他去医院。”

苏子昂点头:“我等你的电话。”

卫生队长和几个人将士兵放上担架,抬起来就往场地边上救护车跑。苏子昂沉声喝道:“慌什么,不许跑!”他不允许给给部队造成惊惶。

苏子昂重新登上发令台,屹立不动。已做好应付灾难的准备。

上午操练即将结束时,值班参谋跑至台前,请苏子昂接电话。苏子昂走进临时指挥所,拿起话筒,卫生队长声音混乱:“团长,他停止呼吸了……心跳已消失……确定死亡啦。”

苏子昂放下电话,看下表,命令值班参谋:“上午训练至此结束。全体集合,我要小结一下。”语调平常。

值班参谋对苏子昂的镇定感到吃惊。他以为还有下一步指示,又不知道怎样挨过眼前这短暂的静场。所以,他以一种要跑开的姿势站势站立着,直到苏子昂鞭击了他一眼。

值班参谋跑上发令台,一声声发出口令,各营开始收拢,整队,排出听候讲话的阵容。苏子昂盯住他想:这小子有一点临危不乱的样子。他在行军桌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稍许饮几口凉茶。他有一分种的酝酿时间。

36

第七章

36.苏子昂佯做镇定

苏子昂是在佯做镇定,仿佛借来一副面容套在自己脸上。他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危机中练出了一种淡漠功夫。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镇定下来再说。即使内心做不到,脸上也要装出来。其实,他脑中已在大起大落了。

死亡,是军营里严重的事故,各级领导畏之如虎。为了不出事故,制定出千百条措施,甚至不惜削减训练课目,减弱训练强度。平安无事等于稳定,稳定了等于工作成效。死亡,则彻底地否定了事实上本单位大部分工作成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了。死一次,便是一次。然后,还将在今后会议中被提及无数次。

如果,死亡被证明是一种献身,比如抢险救灾勇斗恶徒。那么,这种死亡不但不是事故,而是莫大荣光。死亡诞生出一位英雄,他高高地托起本单位工作成效。但这一次显然不是。而且,也没有希望把它描绘成献身。甚至没法描绘成近似献身。它纯属事故。

这一事故最起码造成两个灾难。一、死亡;二、上级源源不断调查、追究、通报、处理。后一个往往比前一个更沉重,它容易引发许许多多掩盖的问题。揭什么查什么?哪个部位何种程度?……绝对是令人苦恼的艺术。

死亡直接发生在苏子昂面前,他有无可推诿的责任。唯一有利之处:面前千余官兵全然不知,士气尚在。他可以保持从容,暂不触动隐患。他可以在他们得知噩耗之前最后振奋他们一下。让他们感到今天没白干。

他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两种差异极大的心境。苏子昂目光检阅着部队,再度生出身居人海中的孤独寂寞。他清楚,他们最渴望听的,只是夸奖,他恰恰最不愿意让别人来驾驭他的舌头,不管是被自己管束的人,还是管束自己的人。

苏子昂声音中饱含力度,粗浑厚实,他能从最后一排士兵的脸上,看出他们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一开口,他就恢复了自信,自己的声音对自己是一种召唤。

“上午训练至此结束,我总结五分钟。先讲满意的地方,再讲不满意的地方。全体同志注意听讲,全体干部在听讲的同时注意思考。”

“第一、我们这个团是一支有潜力的部队,上午操练有一股猛劲,表现出长久不训练因而渴望训练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军人的底气。”

“第二、达到了理想的训练强度。我有信心保持目前强度把训练进行下去。提醒一句:今后几天,大家可能感到累得受不了,靠近极限了,其实强度并没有增大,咬一咬牙就能熬过去。谁熬过去了谁在精神上就高人一头,熬不过去,就可能在今后训练中不战而败。特别是新兵同志们,第一仗必须赢下来。我不在乎你是否昏倒,我在乎的是,在训练结束时你还牢牢地站在队列中!”

苏子昂想:只有一个混帐,害人不浅。

“第三、队列意识强,基本动作已得要领。相比而言,四连五连更突出些。各指挥员的口令水平,二营稍高,四营较差;排长们好,连长们差。军容方面,普遍问题是只注意了表面军装,忽视了内层穿着。回去后把衣服裤子口袋全翻出来,看看揣进了多少打火机香烟盒钥匙串。操练时,贴身硬物越少越好,它只会给自己找别扭。

“第四、四连长刘天然考虑问题细致,休息时间控制了连队饮水。特此表扬。”

队列里叭地一声立正。是刘天然。

“稍息。不满意的地方有:干部借检查队列之机脱离队列,实际上是让自己趁机放松一下。现在规定:连以下干部,除现场指挥者外必须全部进入队列,和士兵共同操作。第二、队列操练中的两种力:动的力和静的力,掌握不好。身体运动的时候,注意了发力。立定的时候,特别是站立较长的时候,身体无力。你们要明白,操练最累的不是运动时,而是站着不动时。这方面,我是你们的标准。我已经站立了两个小时五十分钟,依然站立不动,我没有任何取巧动作。完了!”

全团立正。苏子昂敬礼:“稍息。”

苏子昂走下发令台,感觉到一千多官兵们仍然在背后注视他,感觉他们想拽住他,听他多说几句。不错。他认为自己结束得精彩,结束得正是地方,给人无穷的味道。

各单位顺序跑步退场。从节奏、力度、间隔等方面观察,简直酷似进场。苏子昂太满意了,部队操练在结尾时还能有开头时的活力。证明他赢得了他们的响应,他被官兵们接受了。他能把默默服从的一群人,鼓舞到超常水准。

苏子昂望着被解放鞋踏黑的跑道,上面蒸发橡胶的苦涩气味,他一直望到尽头。不禁喟叹:中国的士兵具备世界一流的忍耐力。假如事情太容易,团长也当得没意思啦……他跳进吉普车,该去对付那位死者了。一个死者往往比一个活的团更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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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37.刘华峰像一团迷雾

师医院门诊部前停靠了六部小车,有师长的“尼桑”,政委的“蓝鸟”,其余是师机关和炮团的“北京”吉普。有知情者看到了,会以为里头下榻一位高级首长。苏子昂驾车赶到,心想这挺像个示威。小车到达的数量,可以确定这个事故的等级。他是最后一个抵达的直接责任者,他必须说明:为什么有人死亡之后他还在操场延误这么久?为什么他的领导早到了而他迟迟不到?……一个人死了,使得许多事情耐人寻味了。苏子昂把小车驶到一处树荫下停住,不想让车子被日光曝晒。可是他看见,所有小车都笔直地停在日光下,他只好重新启动,把车子开进它们的行列尾部。走入门廊时,他已决定,不主动解释迟误原因,因为解释本身就让人生疑。他不能指望别人也跟他一样把操场看得比这里重要。

“哎呀呀,你怎么才来?”周兴春在走廊拐角拦住他,凝重之色堆在脸上,嘴唇像个伤口那样颤动,“我们的人停止呼吸时,师里刘政委在手术台上,而你我都不在。”

“他怎么到得那么及时?”

周兴春摇头苦笑,表示不知其中原因:“关键是,师首长到了而我们还没到。”

“所以他才能当首长嘛。”苏子昂叹息。

“现在不是幽默的时候。我问你,你对整事件有个总体估价了吗?”

苏子昂点点头。

“有把握找出几条积极因素吗?”

苏子昂再度点头。

“好,他们在等你呢。你的每一句话都代表我,代表整个团党委。”周兴春做了个急切有力的手势,“明白吗?”

苏子昂在一瞬间感动了,同时更深刻地领略到周兴春的质量。危机当头,他们军政一把手都必须彻底地信任对方支持对方,用一个声音对上面说话,这样才可能把灾难限制在最小范围内。如果相互推诿责任,上面肯定乘虚而入,发现更多的问题,那就没完没了啦。最终谁也脱不掉干系。苏子昂由此断定:周兴春老兄,在顺利时很难说是否会跟自己一条心,但是在困难时肯定是靠得住的家伙。

刘华峰推开弹簧门,露半边身子,冷漠地说:“你们不必统一口径啦,有话进来讲嘛。”

苏子昂、周兴春快步过去,推门前苏子昂忽然贴近周兴春,轻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周兴春满面绝望,对着苏子昂耳朵咬牙切齿地小声道:“你他妈的叫王小平,17岁,四营十连炮手,入伍两个月,在家是团员,江西吉安市人……”

不待周兴春介绍完,苏子昂已推门进去了,朝刘华峰敬礼。刘华峰坐着没动,罕见地吸着烟,脸上毫无表情。从吸烟时的动作看,他显然是有十数年吸烟史后又戒掉的人。“谈谈当时现场情况吧。”他说。

苏子昂如实汇报了上午训练情况,着得谈了官兵的精神面貌和集中训练的高效率。刘华峰一次也没打断,好像听一次重复的汇报。听完,他转向周兴春:“你有什么补充吗?”

“没有。集中训练是团党委一致决定的。”

刘华峰又转向苏子昂:“这么说,王小平同志死亡之前,已经有五个人因体力不支昏倒过,对不对?”

“对。”苏子昂暗暗惊道;问得真厉害。

“王小平出事后,你仍然没有调整训练强度。对不对?”

“对。”苏子昂看见周兴春脸上又有了绝望表情。

“有一点你处理得不错,就是没有让消息当场扩散出去,你们还有时间。”

苏子昂听出意思了,“有一点”不错,即是表明其余者是错的。他沉声道:“全团初次训练,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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