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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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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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段。将近二十年来,这个师没有在这么大的区域里搞过实弹演习。以往小小动点刀枪,就要被集镇、厂矿、居民区阻挡,还得当心碰伤了高压线什么时候的,搞的分队跟蚯蚓似的在泥沟里钻,根本没有实战气氛。然而这次,只需将地图哗啦啦抖开,指挥员就会感到自身骨节咔咔作响,战斗地域如此广大,肯定是这辈子最豪华的一次演习。姚力军动用了师里长期封存的一台指挥车,它前后轮双驱动,带空调、底盘高、抗震性好。他将自己摆进前座,斜扎上安全带,惬意地一时不肯说话。苏子昂坐后排左侧,刘奋坐后排右侧,两人各靠一扇车窗,当中央夹一个炮管那么粗的皮筒,直顶指挥车顶篷,里面是闽西南全套军用地图。一百八十公里坐下来,他将比打仗还累。

指挥车由国道拐进省道,由省道钻入山区土路。姚力军翻一翻驾驶员带的几盒音乐磁带,丢开不听。扭头看车窗外边,说:“告诉你们,我准备拿出八万块来做自然环境赔偿!”他说话时并不回头,轻妙地表达出自己的重大决定。他话里的“我”字,代表师。他没说整个演习将开支多少。但是,那八万块就是起点,好比宴会开头时的冷盘,只需瞄一眼冷盘的规格,便于工作知宴席的规格。

刘奋道:“好!其实,有些打断的树,我们可以扛回来,补个猪圈修个饭桌,用得着的……”

苏子昂嗬嗬笑,有意笑得夸张,手臂越过参谋拍刘奋肩膀:“老刘真是智勇双全。长年不打仗,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你首先是个好当家的,其次才是团长。”

“我气不过嘛,姚副师长就这么被当地政府敲诈?!”

这次演习,苏子昂负责炮火支援,刘奋负责步兵进攻,他们两个兵种的协调程度决定演习成败。演习的总体想定由姚力军负责。它原本只是若干次规模有限的战斗,但姚力军阐述想定时总用战役般的口吻:“支援部队,战场转移,”“前期与后期的衔接问题,”“各参战部队应把生存训练也带进去……”很有气势,很有战场深度。苏子昂暗笑,接着有点妒嫉,毕竟自己没有驾驭总体阵容的资格,而姚力军就占据着那个位置。虽然他生拙,可仍把位置占得挺结实。他把位置与人的关系瞧得很透。用高度弥补了其它不足。

由于刘奋和参谋在场,苏子昂有意表现对姚副师长的尊重。对“想定”的疑虑,他用请示的口吻提出来:“副师长,这次演习的伤亡问题,是怎么个预算?”

姚力军扫一眼后视镜——苏子昂的脸正悬挂在后视镜里。他有几秒种不说话,然后回头对参谋道:“小张啊,我们在车里谈的一切,都不准外传。方案还没有定嘛,难免谈的乱一些,啊,谈的开阔一些。”

参谋慎重地点头:“是。”

姚力军又回身坐好,再度瞥一眼后视镜,说:“伤亡问题,当然是一个不亡最好。这个问题,我还没下决心。你们俩先议一议,看怎么往军区报。”

苏子昂和刘奋沉默着。许久,苏子昂说:“老刘,伤亡主要是伤亡你的人,步兵老大哥冲锋在前嘛。你先谈个意见吧。我补充。”刘奋说:“演习毕竟不是实战,我们前面没有敌人火力。所以,造成伤亡的原因,除我们步兵分队自身因素外,主要是炮兵老大哥的炮火支援,你朝我们队伍里掉一个偏弹,我们就得伤亡一片。因此,这次演习的伤亡预计,主要决定于支援火炮的射击精度。苏团长,我相信你对自己炮手的素质有把握,你最有权威谈这个问题,还是你先谈。”

苏子昂暗自称赞对手高明,简直不像个要把战场烂木头扛回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占不到他的上风,于是他迅速将自己放到和对手一般高的位置上,平等地也是平静地开口了:“这次演习虽然是不实战,可它是最贴近实战的一次演习。‘想定’中要求,炮火准备一开始,步兵分队就要进入冲锋位置。炮火一旦延伸,步兵就发起冲击。我们的炮火屏障距离你们步兵的冲锋线,只有三十米,等于要求人们用尺子量着实地打嘛。一枚122榴弹,分裂五百多块弹片,杀伤半径二百多米,打‘空炸’杀伤范围更大,仅仅是由于山地有个坡度,大部分弹片顺山势飞到空中去了。步兵位置在炸点水平面下方,才不至于伤害他们。但是气浪与声浪呢?要考虑进去!会把人震下悬崖的,会把前面的人掀到后面人的枪口上的。还有,弹丸一旦命中岩石,那么炸起的岩石也统统成了弹片,它们的飞行角度不可预测也不受控制,造成的间接杀伤不能小看……”苏子昂见刘奋急于插话,连忙提高声音,他不喜欢别人冲断他的思路。“步兵的班排长在率领冲锋时,往往脱离与炮兵前指的联系,一看炮火暂停,就往上冲了,忘记第二排炮弹正在空中飞,需要飞行几十秒才会抵达爆炸。这几十秒钟里,他们甚至能冲到炮兵靶标前面去。我们在观察所看见了也干着急,我们无法把发射的炮弹追回来。还有,步兵老大哥容易夸大炮火的伤害,这主要是爆炸时的巨大声浪造成的心理冲击,以为就在身边炸了,其实有一段距离……”刘奋气急,又欲冲断苏子昂的话。苏子昂赶紧按住刘奋的手,轻柔地拍打着,嘴上仍然不停地说,不给他插话机会。刘奋干脆抽回手,双臂抱在胸前,做出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意思是:“让你说完我再说。”然而苏子昂又降低声音,显得从容不迫了。“刘团长啊,你肯定知道,射弹有个散布面。射程越远口径越大,散布面也就越大。我们炮兵一般不使用‘命中目标’这个词,而使用‘覆盖目标’这个词。为什么?就因为射弹有个合理散布,难得直接砸在点状目标上,炮弹以威力大补偿精度差还有富裕,覆盖必然催毁。这个‘合理散布面’叫公算偏差,是火炮天然误差。八千公尺射程上,122榴炮公算偏差是多少呢?大约三十米!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说,当我们瞄准目标发射时,偶尔有炮弹落到三十米外的步兵头上,我们并没有操作错误,我们仍然可以视做覆盖目标。这一类官司,就算打到军委去,我们也输不了!”苏子昂终于喘口气,紧张地注视刘奋。

刘奋冷冷地道:“苏团长吆喝半天了,没接触实质问题干脆说吧,你开一个价:在这次演习当中,你准备报销我们多少弟兄?你的价码一出来,‘心理冲击’呀,‘射弹散布’呀,‘覆盖目标’呀,统统都有了。”

“我们会采取种种措施,最大程度地提高火炮射击精度。也会派出最有经验的指挥干部,跟随步兵推进,搞好步炮配合,把伤亡限制在最低……”

“开一个价!然后我们再讨论……”

“半个排。”苏子昂说。他原想说一个排的,出口又变了。刘团长那张脸使他感到压抑。

“不行!”刘奋猛然转身,肩头撞到了张参谋胸脯,他冷静地朝张参谋说声对不起,又朝苏子昂厉声低喝,“绝对行,十几条战士生命。”

“请你不要夸大。你我都知道,伤亡半个排,其中主要是伤,阵亡占其中八分之一都不到。演习的伤与亡比例远低于实战,因为没有人故意瞄准胸膛和头颅开火,意外弹片绝大多数不致命。半个排除——我还把你们自己的误伤也估计进去了。”

“老张,我跟你换个位置。”刘奋把年轻的张参谋唤成老张,显得异常尊重他。刘奋坐到苏子昂身边,而张参谋坐到靠窗的舒适处去了。刚才两个团长争执时,口沫和手臂总是落到他身上。现在,刘奋说话方便了。

“要肉搏啊!”苏子昂做势惊叫,想缓和气氛。

姚力军一直不表态,他在前排托着腮。他的过分沉着使苏子昂又气愤又佩服。

“老苏啊,你说的一切,有部分道理。可你想过没有,一旦造成重大伤亡,必然会损伤士气。临战前,士气可鼓不可泄。尤其不可再鼓再泄;再者,演习中的伤亡,一概以事故论!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得把它理解成应付的代价;第三,上报半个排,军区能批么?军区领导会怎么想?换句话说吧,就算我们敢报,上面敢批吗?哪位大人敢签这个字?还不得送到军区常委讨论,一讨论等于打回,还可能诱发对这次演习的担忧。”

姚力军微微点头,幅度极小,但是刘奋和苏子昂都察觉到了。他俩即使在剧烈争辩中,也拨出一部分精神来注意姚力军的后背。

苏子昂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个失误:同刘奋争执上瘾,竟真把刘奋视做对手,其实真正重要的目标是姚力军,他不加入争论但比谁都动摇得厉害,他正在痛苦地权衡利弊呐。

苏子昂说:“老刘哇,你讲的这三个意思,恰巧我都考虑过。我们这次演习正是针对临战设计搞的,环境和条件都是照着战场来的,这是我们开战之前最后一个机会,我希望放开胆子狠狠练一家伙。这里没伤亡,上战场会有更多伤亡。区别在于:这里伤亡是事故,战场的伤亡是烈士。我们是不是想把同样的鲜血带到战场上流么?宁肯在战场多流几倍也不在这少流一点?!这是什么逻辑嘛,把人往荒谬中逼嘛,真诚地玩虚假嘛。”苏子昂观察他们反应,觉得应乘其惊愕扩大战果。“我问过司令部,我师十五年以来各类演习没死过人。我觉得这并不一定是演习成功,反而是演习强度不够,不是演习是演戏。以色列空军每年摔的飞机——就比率而言是西方空军最高的,战斗力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有的空军将领谈到这点时,非但不丑,还很自豪呐。唉,我们呀,怕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想过,上报伤亡半个排,让军区议去,批下来成了半个班。你要报半个班呐,就要求你不得伤亡。当然,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强度减下来,把规模搞小点,把演习搁进盆景里。”

刘奋仍不同意苏子昂观点。苏子昂谈到了以色列,他也跟着谈以色列;苏子昂谈北约组织每年陆海空演习伤亡,他也跟着谈北约的实战演习;……居然在同样材料上都能谈出相反的道理。张参谋大开眼界,快活得吱吱叫。

姚力军对驾驶员说:“停车,放松一下。”

四个人都下车解手,各自寻个方位,听动静都憋坏了。然后姚力军踱到一个土坡顶站着,苏子昂和刘奋跟过来,一边站一个。

姚力军指着远处说:“拐过那座山,就进入演习区域了。我们在那山下吃饭,车上有师招待所准备的干粮。吃完饭,就勘察地形。”

两人俱无异议,面色仍然僵硬。

姚力军说:“那片山峰真漂亮,怎么看也不像战场啊。是不是漂亮?”

两人细细观赏,都承认它漂亮。于是姚力军叹息一声,率先回指挥车了。

苏子昂和刘奋伫立不动。仿佛只要对方不动自己也不肯动。两人之间,空着姚力军站过的位置。

苏子昂说:“十五世纪中叶产生了火炮,炮兵一直是伴随步兵作战的。我们这两个兵种已经相互配合几百年了,应该说是所有兵种当中,相互感情最深、鲜血沟通最多的两个兵种。但是,火炮从诞生的那天起,也就诞生了与步兵的矛盾。随着战争的发展,我们两个兵种之间矛盾并没有消除,而且还有扩大分野的趋势……”

“你说得对。”

“不过,我们两人今天的争论,主要的并不是兵种矛盾。”

“你说得对。”

“我真遗憾。”

“我也遗憾。”

于是两人也返回。从开始起步到进入车门,两人一直保持原先的间隔。刘奋又坐回老位置上去了。张参谋回到中间坐位。姚力军换了只手托腮。驾驶员播放起磁带音乐。

47

第十章

47.双重杀伤

苏子昂率有122榴弹炮六个连;85加农炮六个连;110口径十七管火箭炮三个连;120迫击炮三个连;此外,他还增配了只带番号、不含实力的图上部队:130加农炮三个连;152加榴炮三个连;它们共同组成一支层次丰富、火力绵密的地面炮群。统属苏子昂指挥,并且高高托举他。

苏子昂还从未享有过这么多火力,他把它们分三个网络配置到四十多平方公里的阵地区域里。它们延伸出来的弹道,足够控制两千五百平方公里的地域。它们每倾泻上百吨弹丸,大片地域及空域的气温将升高三至五度。声浪在山谷间撞来撞去,太阳也将退远一些。这时,苏子昂特别思念他在学院时期的同学,qi書網…奇书真希望他们坐在观礼台上,看看他也有过如此辉煌的瞬间。许多年来,他渴求这个瞬间如同渴求一个公正。炮火会洗净他的压抑,弹道重新扩张了他的胸膛。人生是一个浪头,因此只有一次顶点,阳光也只在这顶点上停留片刻随即离开了,但是一个顶点足以补偿无数个弯曲。苏子昂想起苏联卫国战争初期,斯大林把幸存的红军将领从牢里放出来,交给他们部队,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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