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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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2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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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贷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不坏,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贷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贷,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微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意?』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是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不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空,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不锅用极小的火,下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酒、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时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此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是的。』唐子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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