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出书版)p》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凤血(出书版)p- 第3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骆后周身都发颤,唇角一丝笑容扭向脸颊。
 
  内殿,龙床上的帝王猛然一声呛咳,似被什么惊醒。


  睁眼看了昏暗帐内,明黄流苏垂下,一头系着龙形玉坠。从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龙昂首蹬足,倒像被缚在流苏上抵死挣扎,颇有困龙不祥之感。
 
  皇上张了张口,想要唤人撤去这东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口气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终于亮起一线,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唤了声:〃父皇。〃
 
  昀凰瞧见他张口欲言模样,忙将药搁在一旁,扶了他起来轻拍后背。堵在喉头的那口痰终于吐出,皇上青紫了脸色大口喘气。昀凰倒水奉药,一概不要宫人近前,全由自己亲自侍奉。
 
  宫灯下,她纤柔的身影是这死气笼罩的寝殿里仅有的温暖。
 
  皇上倚靠床头,眼睛似睁非睁,朦胧里看着昀凰,渐渐变作昔年的骆蕴容,忽而又是与他少年结发的元氏皇后……两个女子,一个被他所负,一个终是负了他。
 
  一点浊泪,半是心伤,半是悔。
 
  〃父皇要躺下吗?〃太子妃见他叹息,忙小心探问。皇上垂目,看她柔顺姿态,殷殷神色,不觉一声苦笑。到头来,一个都不在,只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阙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风雨将至,尚旻、尚尧、云湖,谁还顾得上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们眼里,他已形同朽木。
 
  只有这傻女子,不去追随她那即将登临至尊的夫君,倒在此守着个将死之人。
 
  〃你为何留下?〃
 
  〃昀凰无处可去。〃
 
  他问,她答,再无多余言语。
 
  寂夜昏灯,照着空旷寝殿里两个身影,一个风烛残年,一个伶仃红颜。
 
  皇上并未老迈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并不爱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装扮,恩爱缱绻是扮不来的。但他假装看不出,看不出这对未来帝后的貌合神离……因为皇帝和皇后,本就用不着恩爱。可惜少年时他不懂得这个道理。
 
  皇上黯然而笑,哑声翕动嘴唇:〃唤赵弗进来,朕有话吩咐。〃
 
  昀凰应了,返身至屏风外,刚要唤人,却只听殿外当一声闷响,似宫门被撞开,随之是纷乱的脚步声和赵弗惊怒的叱喝:〃大胆,你们反了不成!〃


  屏风轰然被撞倒。
 
  昀凰踉跄后退,骇然见赵弗被扔了进来,撞倒锦绣屏风,连人带木头跌了咔啦啦一地。
 
  门口拥入大群明甲铁盔、刀剑出鞘的行宫禁卫,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护驾!来人啊,快快护驾……〃赵弗嘶声呼喊,口鼻都摔出血来,满脸鲜红狰狞。
 
  殿外一片沉寂,没有人应答,没有厮杀呐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发生。禁卫闯入了皇上寝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护卫御驾。这里是行宫,不再是大内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卫远在皇城,眼前的内侍与宫人,早已在刀兵下惊惶瑟缩。有想夺路逃出的,迎面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内殿,拼死挡在赵弗与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当车,肉身抵抗金铁。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发生。
 
  只有惨呼、厉号、刀光、剑影……宫纱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炉倾倒了一案残香,琉璃宫灯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浓,喷溅在宫砖纱幔上,猩红妖花绽放蔓延;人骨脆,折断在寒刃下,发出特异而清脆的声响。
 
  夜浓,风急,杀伐烈。
 
  顷刻间,一地尸横。
 
  仅剩下还有气息的三个人,昀凰、赵弗和御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刀剑阵里,骆皇后衣袂飘飘而来,似踏入修罗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视着众生兴亡。这遍地鲜血、满室杀戮,连同残喘奄奄的老人,都与她毫不相干。
 
  太子妃周身颤抖,连退两步挡在御榻之前,脸色惨白透青。骆后的目光越过她,凉凉地投向榻上那人……惨烈杀戮就在眼前,溅上床闱的血,阵阵腥烈扑面。他瞪着双眼看得真切,却没有丝毫反应,那迟暮枯槁的面容仿佛已经僵死。
 
  骆后一步步近前,面容在昏灯血光的映照下,焕发出异样神采,咄咄间又见昔日美艳。她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扬,不似笑意倒似凄厉:〃陛下这是怎么了,病成这样真叫臣妾担心。虽说您一再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可臣妾还盼着与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么忍心辜负臣妾?〃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衰迈躯体上散发的濒死味道:〃您怎能忍心至此?〃
 
  沉浊叹息在皇上喉间滚动,语不成声,他只是瞪了眼睛看她。
 
  〃不好受吗?〃骆后蹙眉,瘦削指尖抚上他的脸,〃这帮奴才真是没用,臣妾再三叮嘱过,用药务必仔细,莫让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药量每日添加,本是补养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后不慎服食过量……陛下,您怎么就这样不慎呢?〃
 
  她抚上他的颈项,指尖几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着盼着,还留着一线指望,您却总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错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钧、不慎将人逼到绝境!〃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脸色渐渐紫涨,喉咙里呼哧哧只剩气喘。
 
  〃你放手!〃太子妃蓦然抢上前,将骆后重重推开。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连连抽搐,似只有气出没有气进。赵弗挣扎起来,与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后,就算你夺下行宫,也挡不住京畿十万羽林卫。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乱,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算什么太子,我的皇儿才是天命所归!〃骆后幽幽笑,〃除了扮痴作傻,那废物还做得来什么?你以为十万羽林卫当真肯听那废物调遣,当我骆家兵权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呼气,胸腔里发出空洞可怕的声音。赵弗惶急地将他扶住,连声唤着皇上,昀凰也手忙脚乱为他拭汗。
 
  〃陛下很焦急吗?〃骆后袖手在侧,冷眼看着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与诚王趁巡幸之机谋逆,欲矫诏弑君。晋王被迫领兵逼宫,护卫圣驾。至此陛下大可放心,万事都有臣妾做主。纵然陛下驾崩,臣妾亦当以太后之尊,诛灭逆臣,辅佐新帝继位。〃
 
  〃母后,够了。〃
 
  云湖公主颤抖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骆后回头看她,见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笼在云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惨淡。
 
  还是韶华少女,那御榻上躺着的人终究是她的生父。
 
  望着云湖惨然失色的脸,骆后顿生怜惜不忍,心中杀意也淡去几分。


  云湖一步步迈进来,身姿僵硬,目光涣散,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
 
  她朝骆后屈膝直跪下去:〃启禀母后,子时宫城已破,诚王率残兵逃往行营方向,五哥率军追击,太子孤军退守禁中。〃
 
  她语声颤抖,字字句句却说得无比清晰。
 
  骆后僵直的后背缓缓舒展,回身望向御榻,笑若牡丹含露:〃陛下,您听见了吗?〃
 
  诚王败退,太子困守死隅,宫中大势已定。
 
  銮驾于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骆后下令轻车简行,沿路重骑护卫。皇上御驾在前,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
 
  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配紫罗绣青鸾方鞯,四帷四望车,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如今看来只是可笑。骆臻斜斜倚了锦靠,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过了今日,王爷登基继位,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
 
  骆臻微睐双眸,冷冷地审视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般的麻痒……女子美而近妖,这般容华风姿,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闭目而坐的太子妃陡地睁开了眼,黑眸幽沉,令骆臻不觉窒住。
 
  她却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见妖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骆臻亦回以微笑,声色却傲慢,再不必装作恭谦。
 
  〃我应担忧什么?〃太子妃泰然反问。
 
  〃太子兵败,东宫将有灭顶之灾,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骆臻毫不客气地相讥,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的目光浇灭:〃多谢晋王妃提点,福兮祸兮,自有天命,徒劳也是无益。〃


  她轻描淡写的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母后虽不杀你,往后留困冷宫,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别的生路吗?〃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昀凰却笑了:〃你有别的生路给我?〃
 
  骆臻抿一抿唇角,压低了语声:〃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锐,还是防患于未然?众人都被蒙蔽,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
 
  当一个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里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时分,御驾抵京。
 
  宫城战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诚王临阵退缩,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他这里明哲保身、避而不战,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仅凭微末兵力,难挡骆氏五万精锐……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早早设伏京畿,有备而来。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自起争斗。太子德薄寡信,在军中毫无威望,忠于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陷入重围。
 
  至未时初,武德门率先被攻入。
 
  未时三刻,镇远门失陷。
 
  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凡遇阻逆,一律格杀。
 
  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终被截断去路,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终究远水难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
 
  叛军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强攻,索性架起火堆,浇上鲸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与烽烟连成一片,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就在此时,御辇抵达宫门,遍地血污还未清洗,到处是血屠惨象。
 
  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以安危见,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骆后到了銮驾之前,轻藐而笑:〃无妨,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看着逆臣伏诛。〃那统领一凛,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说是吗?〃


  里头半晌无声,似是默许。
 
  御驾长驱直入,冒着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直抵落星台下。
 
  当此时,烈焰已围绝四方,残局将尽。高台玉阶伏尸无数,血流纵横,浓烟滚滚四起。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从高台坠落火中。
 
  皇上御辇便在此刻驾临,天子仪从煊赫而来,令那高台上的人远远便可望见。
 
  围困落星台的禁军停了攻势,从中让出一条大道,肃然阵列两旁。
 
  昀凰被押了下来,随骆后到了御辇跟前。
 
  大火映红天幕,即便隔了这么远,也听得见清晰的焚梁断木之声,毕剥不绝于耳。炙热火光灼得人肤发欲燃。眼前惨乱景象于她并不陌生,与当日宫倾如出一辙。所不同的,只是当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观罢了。
 
  骆后亲手为御辇挑起车帘,令斜倚车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即便隔了烽火烟尘,杀戮肆烈,也隔不断一朝君臣,两世血亲。
 
  父子相见于修罗血河,胜的是谁,败又是谁;生的是谁,亡又是谁。
 
  昀凰却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悬城门的君王头颅,被少桓所弑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唤过他父皇吗?如今竟不记得。当他头颅被斩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随他亲征的皇子们,一个个尸首异处,那一刻,他哀恸过吗?
 
  只听见御辇内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呜咽的,号啕的,竟是哭声。
 
  是皇上的哭声吗?昀凰恍惚抬头,蓦然明白他悲号的原由……
 
  在那火光映红的高台上,有个袖袂飘飞的身影,华衣浴血,凌虚而立。
 
  他长发缭乱披散,随衣袂翻飞烈烈火光中,到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分明瞧不清楚,她却觉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