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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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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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这里,无论小看了谁,都是个错误。那些活在这里的人,实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缘由。她的笑意更深,对为她梳头的宫女道:“今天不用这么多金的玉的。去折几枝别致的桂花来。”宫女们见她有别出心裁的兴致,暗自舒了口气。今天是龙骧将军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么能这样轻松洒脱,但总好过终日沉着脸。
  宫苑中有两株品种极佳的桂树,这时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盘花叶俱全的桂枝进来。素盈从中挑了三枝,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轻轻笑道:“这时候还不打起精神,要被人小看了。”
  宫女将桂花插上她的发髻,素盈向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才转眼,人人都不似当年……”一声叹息又让周围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出声。
  素盈认真审视自己一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女官宫女们浩浩荡荡驾临衍庆殿。殿内已放置帝后二人的御座,素盈对空置的皇座致礼再三,才向后座上坐好,颔首道:“宣。”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走了一段路,衍庆殿里又太安静的缘故,此刻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好快。越是细听,心就跳得越快,她不得不深深呼吸。
  一道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素盈一见那轮廓,心绪又鼓动起来,刚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劳。
  那人走得有些迟缓,似乎身体不适。素盈不免关切,留神听他的声音是否清朗如常。好在他向御座拜谒时,气息音调都是一如既往的沉着稳健:“微臣谢震拜见至圣至明天祐皇帝,惟愿我皇福寿天齐。拜见至慈至善仁恭皇后,惟愿娘娘圣躬万福。”
  素盈微笑起来,朗声说:“将军跋涉不易,平身赐座。”
  谢震起身时,行动明显不便。素盈徐徐道:“妾见将军似是有伤在身。”
  “微臣礼欠周全,万望娘娘恕罪。”谢震没有告诉她,那次劫敌营去救素飒,被一支长矛刺穿了腿。说来已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伤处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她从不知道人受了那样一刺,需要用多久来疗伤。何必让她徒增担忧呢?
  素盈有点后悔失言:不该撇开战局与东宫不闻不问,却先问他的伤势。连忙又问:“不知阵前是否凶险异常?太子向来可好?”
  谢震稍微怔忡一刹,眉心也不自觉地拧紧。不需要他详述,素盈已猜到战事艰难。谁料谢震却说:“太子殿下领军,无往不利。”他说的似乎是实情,口气却夹杂了少许的不肯定。素盈心知在这排场下,想要深谈也没可能,于是嫣然笑道:“圣上近来偶染微恙,不便召见将军,已吩咐过在殿内赐宴为将军洗尘。”说罢向一旁的宫人们丢个颜色,他们立刻传入酒宴。
  酒过三巡,素盈借口退出殿外,一直远远踱到一面池塘边。此时景致略显萧瑟,却也别有风味。素盈无心观赏,低头望着池中,彩鲤牵出的涟漪或聚或散。秋风骤起,水面上微波粼粼。她心境稍稍宁静,听到崔落花轻轻咳嗽一声——谢震跟在崔落花身后,正走过来。
  素盈见崔落花果然领悟自己的意思,向她微笑作为褒奖。崔落花欠了欠身,并不靠近,一转身背对着素盈,面朝来路——那是通向这里的唯一的路,有她看着,素盈就不那么紧张,转眼细看谢震。
  谢震来到进前还欲施礼,被素盈一把拉住。两人沉默了一瞬,谢震轻咳了一声,道:“龙骧将军已送到京师狱,微臣与盛乐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胜败无常,料想圣上能够体谅。”
  他透露出奏章中的求情之意,素盈柔声道:“这事并不难办,不用操心。幸好有你一直照顾三哥,辛苦了。”她迅速理清心里的疑惑,接连问道:“我自忖东宫领军经验并不丰富,并不及龙骧将军。为何他能一路得胜?是东宫妃有锦囊妙计,还是东宫治军另辟蹊径?又或是,西国境内局势变化,有机可乘?”
  “娘娘!”谢震轻声打断她的疑问,敛容答道:“其中内情复杂,微臣愚钝,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圣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与人商量过?”
  “事涉机密,不便外泄。”
  素盈顿足道:“你怎么这样冒失!奏章到他手中,已转了好几处,哪里还有机密可言。倘若果真有重大隐秘,也该另觅门路,面呈圣上。如今给外人看见,你不怕别人转而对付你吗?”
  谢震见她不追问内容,却为自己的安危着急,坦言道:“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转交,料想不会有差错。”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么事。当真只给皇帝一人看过,他的反应更难料,不知会想出什么狠心的花招。也许,还不如人尽皆知,缚住他的手脚反倒更好。
  谢震观察她的神色,也能看出她对皇帝信心不大,不禁说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连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已拿定主意,要设法从三哥那里弄清阵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便不再与谢震争执。她顿了顿,抚了一下鬓角,问:“桂花……比我们家的如何?”
  谢震身量比素盈高一头,鼻端早有幽香浮动。听素盈问起,他深深看一眼,点点头回答:“好看多了。”
  素盈也不再说什么,浅浅地笑了笑,示意他先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之间,她轻轻吁了口气。
  一缕凉风自遥远的高空飘然而下,撩动殿檐垂角的金铃,清脆的音色诱人遐想。泠泠回音直沁入素盈心里,从内心深处勾出一声低喃,像是自诘,又像挥之不去的幽馥,再一次悄然觉醒:“呵——依赖与利用的界限在哪里?”素盈心上一紧,低头将脚边一块卵石踢入池塘,“噗通”一声惊散了鱼群。
  那天去玉屑宫之前,素盈换了头上饰物,像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可皇帝却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边仔细端详: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垂在床边,睡姿安稳,眉目平静,不似初卧病时那么痛苦。
  自从他病情好转,绝口不提那天他在赐她一盒鲜花时说过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将那些遗言一样的安排当作从未说过。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又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呢?
  素盈不知不觉咬住下唇,发觉痛的时候,短促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只能活一年吗?
  她没有动那本奏章,温柔缓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后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王秋莹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尽管素盈目不转睛地正视着王秋莹,这位女医却仿佛一心一意倾听患者身体传来的讯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询,低垂着头不与素盈目光交接。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睑轻轻抖动,抬起头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闪。
  素盈与她默默走到屏风之外,用耳语似的低音交谈:“圣上的情形如何?”
  王秋莹诺诺地低着头说:“如常。”
  素盈的眉头皱起来——这不知是第几次听到王秋莹一成不变的回答。她不禁开始怀疑:“当真?我看圣上气色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莹从容不迫地回道:“圣上的状况非同一般,发病之前的气色不是比现在更好吗?这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只怕以后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发作起来。”
  素盈还想追问,忽听御榻上衾帐摩挲,皇帝低沉的声音问:“谁?”
  素盈忙让王秋莹退出去,自己绕过镂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刚刚转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微微张口像是想要唤一个名字,却怔怔地忍住声,望向素盈的目光渐渐冷静下来。素盈在这空当为他端了一盏清水,跪着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她柔声说着,拭去他唇边的水渍。
  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边看边说:“是要养好精神——邕王上表,请求回京面圣。我已准了。”
  乍的听到这个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没有多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她还从未见过皇帝最小的弟弟。册后之时,邕王声称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称贺。从那以后,邕王在藩中默默无闻,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素盈相信,在皇宫里,不止她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物的存在。
  皇帝卧病,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一探究竟了么?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却被他发现了。她忙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回京’……陛下顾惜妾的颜面才没有提起吧?今天,是龙骧将军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里奏章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想为他求情?”
  “妾非圣人,不能忘情。何况仅此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若说能够不闻不问,未免近于虚伪。”
  皇帝笑了一下,指着镂屏道:“你知道那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素盈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我永远不能在这里逞私欲。”他幽幽地说,“你也一样。”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亏。”素盈庄严说罢,央求道:“纵然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长。妾如今所求,不过是尽快见他一面。也不知他这几个月来如何为陛下尽忠,怎能落到这般地步。这一次令国家蒙羞,妾也想要亲自责备他……”
  皇帝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素盈以为他不耐烦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却慢悠悠地说:“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他——可以。”他虽然同意,话里却在暗示:在旁人处心积虑,想要利用这个契机挫伤后家的时候,任情任性总不是稳妥的处事方式。除此之外,他没有说更多。
  有他金口一诺,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谢了恩,不准备继续打扰他。他却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点东西——原来是一朵小小的桂花。素盈心头一颤,诧异他的眼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喜欢桂花?”他很突然地问。
  素盈想了想,认真回答:“大约是吧。”
  “好像不肯定呢。”
  素盈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笑容也舒缓开来。“平王府里也有一株。”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冒了险,才得到它,甚至从树上摔落。可惜只有一刹,它就支离破碎。大约为这个缘故,才对它另眼看待。”
  他听了这个天真的故事笑起来,又问:“现在呢?会害怕从高处摔落吗?”
  素盈望着他指端那宛如米粒的花朵,神往似的回答:“……有人会接住我。”一言已出,她立刻察觉失敬,赧然垂首。
  他仿佛没有留意,轻声准她告退。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用那若无其事的声调问:“只是想见素飒一面而已?”
  素盈暗自一惊,寻思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让他起了疑心。她用浅浅一笑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欠身告退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微不足道的桂花轻轻地一弹,它立刻就从他眼前消失,不知落在哪一处尘埃里了。

  将军

  龙骧回京之后第五天,圣谕一道将他提入宫中。
  素飒知道这次面圣定是妹妹周旋的结果,但他却没想到,入宫之后径直被领入丹茜宫。
  素盈一早等候,见哥哥风仪依旧,显然在囹圄之中没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并没有像素飒第一次从战场归来时说那么多的话。
  素盈执起哥哥的手,说:“圣上连日批阅奏章,刚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见哥哥了。”她猜,皇帝如果已经看过谢震的密奏,就不会像她这般惶惶,也许根本没有打算亲见素飒。为龙骧将军断罪,是京中最新的热门话题。在这当口,他总是静观其变,不会挺身而出。
  素盈轻轻地吁了口气,笑笑说:“我还记得,数年之前,哥哥曾经愤愤地向我描述废后的亲族,说他们尸位素餐,早该被人取代。”平心而论,素盈并不认为废后的父兄一无是处。他们占了“后家”这样惹眼的位置,别人总以为他们成功得太过轻巧,因此他们一次失误就被认为罪该万死。
  “后家会变,从太安素氏变成了东平素氏,但人们看待后家的微妙态度不会变,如今轮到龙骧将军受人指摘。”她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素盈知道父亲平王为素飒广为游说,但她听说,有些刚正不阿的官员力主依律断罪——那可是死罪。皇后深深挂心这场关于龙骧将军的争论,身边当然不乏为她张罗的人。素盈每天都能听到数条不利于哥哥的消息:有人说,龙骧将军乃皇后亲兄。有人又说,败军之将难以常法论断,当从军法论处。军法就事不就人,史书上也写着“孙武教战,亦斩宫嫔”不是吗?有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朝败绩就斩将领,日后何来统军之人?立刻有人反驳说,失阵之罪,依法当死,一朝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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