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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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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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去吧,你对厅里工作还是很关心的。”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又走上来说:“他在会后还说了一句话。”又望着我。我说:“说吧。”他吞吞吐吐好一会,我鼓励地点点头,他说:“龚正开他说,一切新例都是老例,对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我觉得这话,非常明显。”我笑了点点头说:“去吧。”他转过身来点点头,把门慢慢拉开,歪着头看了一看,一溜烟去了。 
  他走了,我想,小龚倒还是一个有头脑有想法的人,不傻。倒退十年我倒愿跟他交个朋友。可现在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坐在这个位子上考虑问题。还在会上说,那还了得!还有没有规矩?没有规矩哪来的方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的错!我倒想原谅他算了,他并不坏,还可以说是好人。可原谅了他这就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不行!我碰到黄主任就问到那天开会的情况,他惶恐地说:“我开始在看报纸,也没听清是谁在说什么,后来就上厕所去了。小龚他是说了几句不应该说的话。”我说:“有人在会上说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你应该站出来顶回去,形成健康的氛围,引导舆论的方向。在卫生厅工作,时刻都要记得自己的职责,要讲政治,改革开放更要讲政治。还要讲正气,这里容不得歪风邪气。那些人我不得不提醒他们,他要想一想自己不好好工作,分流下岗了他到哪里去,他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下次开大会我要重点讲,刹一刹厅里的歪风邪气。你不要因为自己多拿了点奖金就好像欠了谁的,心软口软,腰杆子要挺起来。大家都挺起来,阴风就刮不起来。奖金是厅里的,不是他们的。”黄主任连连说:“只怪我没认真听,只怪我看报纸去了,只怪我正好又要去厕所了。下次,下次。” 
  过了几天我指示人事处把龚正开调到中医学会去,让他去跟尹玉娥作个伴。他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既然他说了不要抱任何幻想的话,那就让事情应验了他自己的话吧。说心里话我并没有低看了他,但正因为如此,我得给他一个警示,也给别人一个警示。芝兰挡路,不得不锄。作为池大为我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作为池厅长我得让他摔一跤,不是我想要他难堪,而是我不得不让他难堪,我只能如此。 
  又过了一个月,我把小蔡调到了厅办公室。我并不欣赏他,更不相信他拿着四千二的那个等级会口服心服,以至别人发牢骚了他还要来汇报。这不是君子做的事情。这样的人,我得警惕。但我还是决定给他一点鼓励,他是个明白人,我身边需要几个明白人。 
  一九九九年年底,我回到大山深处又过了一个月的三山坳。我去看班主任岳老师,他退休在家很多年了,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岳老师又老又病,从床上爬起来。抓住我们的手就不肯放了。岳老师说:“我一辈子没有什么能说上口的事,有一点骄傲的本钱就是有你们这些争气的学生,天下支柱,国家栋梁!有学生如此,我一辈子清贫也值了!”岳老师的激动让人惭愧,我走的时候,岳老师流了泪,我心里也只想哭。 
   
61听说我回到三山坳,全村人都出来了,都挤在秦四毛家门口。我是村里出的一个人物,是他们的骄傲。我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很大的变化,若不是人的兴衰,时间就像没有从这里经过。我把准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四十七个,每家一个,里面是两百块钱,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这样做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安,他们太穷了。我临时决定资助村里那九个在读中学的孩子,每人每年七百块钱。 
  我要到父亲坟上去,都要跟去,我没有答应,就一个人上路了。远远地看到父亲的坟,锥形的坟头已经扁平,被枯草覆盖。我心中忽然有一种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父亲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上坟也需要勇气,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在这里,一个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亲,已经沉睡了二十多年。今天,我站在这里,在风中,在夕阳下,与父亲的灵魂对话。在这一刻,我不能相信那样一种冷峻的唯物主义,我强烈地感到了灵魂存在,生死相通。风在我的肩上,风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那样一种裹着干涩微香的熟悉气息。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息之中,父亲无数次地逃避着我对父爱的观察。我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装着毫无察觉。一旦四目相对,他就会把头扭向别处。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这是从不与人交流也无法交流的记忆。 
  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惟一能够理解你的人。虽然我并没有以你的方式面对世界。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了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父亲,我理解你,你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我已经感到生疏,现在又强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可不知你是不是也能理解另外一种真实?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  我感到了眼角有些涩,眨一眨眼才知道自己刚才流了泪,在风中已经干了。我心中发痛,鼻子酸酸的,泪水又要冲出来。我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忍了下去。我在坟前跪下,从皮包中抽出硬皮书夹,慢慢打开,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轻轻地放在泥土上。十年来,我只看过两次,我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打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我掏出打火机,打燃,犹豫着,火光照着书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拇指一松,火熄灭了。下面有人在喊我:“池厅长——,池厅长——”声音从黑暗中飘来,越来越近。我没有回答,再次打燃了火,把父亲的肖像从书中抽出来,把火凑近了,鼓起勇气看了看,像是一个活人在对面凝视着我。我像被那种目光击中了似的,身子往旁边一闪,浑身发疟疾似地抖了起来,上牙敲着下牙。我左手把书拿起来,纸已经脆了,一碰就掉了一块。我把火凑上去,书被点燃了。火花跳动着,热气冲到我脸上,在黑暗的包围之中闪着最后的光。我死死地盯着那一点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脑最深处的褶皱之中,那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一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池厅长——,池厅长——”声音越来越近。我双手撑着泥土站了起来,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我看见深蓝的天幕上布满了星星,泛着小小的红色、黄色、紫色,一颗颗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我呆住了。我仰望星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暖流从心间流过,我无法给出一种准确的描述。我缓缓地把双手伸了上去,尽量地升上去,一动不动。风呜呜地从我的肩上吹过,掠过我,从过去吹向未来,在风的上面,群星闪烁,深不可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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