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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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怒-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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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定神,张素元说道:“伯父,素元知道的消息尽是道听途说之言,既不敢确定真伪,又怎敢妄言朝政得失,所以想先请伯父简略介绍一下政局的变化情况。”

“这个自然。”方中徇点头说道。

神帝死后,太子季常洛登基,是为景宗。景宗登基后,皇宫里发生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

帝国体制,皇宫有外廷内宫之分。外廷有皇极殿,内宫有乾清宫,这两处都是皇帝、皇后专用的宫殿。神帝垂危之际,郑贵妃借口侍候神帝住进了乾清宫,新皇登基后,郑贵妃应即刻搬离乾清宫,但她却赖着不走。

郑贵妃这种毫无意义的泼蛮之举,方中徇大不以为然,他曾委婉地劝过,可这女人竟然给他脸色,于是一气之下他就再也不管郑贵妃的事。

景宗生性懦弱,郑贵妃不仅害死生母王氏,更对他屡屡加害,但他不仅没有胆量追查当年郑贵妃对他的迫害,反而处处以先皇为借口,优待郑贵妃。郑贵妃窃居乾清宫,季常洛毫无怨言,登基后,他依旧住在身为太子时住的慈庆宫内。

对郑贵妃的要求,不管有理没理,景宗无不照办,即便郑贵妃要求成为皇太后,他也遵命予以加封,最后只是由于此事太过荒唐,大臣们极力反对,景宗不得已方才收回成命。

虽然景宗如此大度为怀,但郑贵妃却不这么认为,怕新君挟嫌报复,因此旦夕谋划,她采取了两方面措施:一方面,郑贵妃勾结季常洛宠幸的李选侍,请立李选侍为后,李选侍也投桃报李,请立郑贵妃为皇太后;另一方面,郑贵妃收罗了八名绝色美人,又命人为她们制就轻罗彩绣的衣服,再配以光怪陆离,价值连城的明珠美玉,薰香傅粉后,送与新君受用。

郑贵妃对他如此恩宠,景宗感激涕零,对礼物欣然笑纳。景宗旦旦而伐,日夜宣淫,更兼之春药摧神,如此不过数日,便龙体欠安。

郑贵妃指使她的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的崔文生以掌御药房太监的身份向景宗进“通利药”。所谓通利药,是将大黄、石膏等类开入方剂制成的泄药。医家有言,不足者补之,有余者泄之。景宗旦旦而伐,日夜宣淫,哪儿还有余物可泄?

景宗服药之后,顿时腹痛肠鸣,大泄不止,一日一夜,下痢至四十三次,接连数日,就害得这位大皇帝气息奄奄,支离病榻。

鸿胪寺丞李可灼此时向景宗进言,说他有仙丹红丸上呈。中午时分,景宗服下一颗红丸,感觉尚好,傍晚,再服一颗,次日五更,景宗驾崩。

新君不明不白死了之后,群情汹涌,到了这时,郑贵妃也怕了,于是不得不勉强移居慈宁宫。郑贵妃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跟进了乾清宫,但依然不是什么皇后娘娘,而是一位选侍。

季常洛自神帝四十一年皇太子妃郭氏死后,就没有再立妃子,身边只有才人、选侍、 淑女侍候,其中有两名选侍,一居于东面,一居于西面,故分别称作东李、西李。

东李地位较高,西李比较受宠于季常洛。季常洛将长子季由校交由西李抚养,二子季由检则由东李抚养。

入住乾清宫的选侍是西李,西李与郑贵妃关的系极为密切,她想借助郑贵妃之力进封皇后,但自季常洛暴毙、郑贵妃被迫移宫后,她意识到:要保住荣华富贵,就要紧紧抓住皇长子季由校。

西李和郑贵妃一样,都是有野心的女人,但也都没什么政治头脑。西李平日只知恃宠而骄,所以既没有与那个朝廷重臣搭上线,更与宫内势力很大的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安极为不睦。

西李这些动作当然瞒不过刘安,刘安很快就知道了西李的算计,于是他出具揭帖,遍投朝臣,说:“选侍欲拥立东宫,仿前朝垂帘故事。”

揭帖投出后,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是西林党大臣陈濂,陈濂以“天下岂可托于妇人!”为号召废掉西李,而随陈廉之后同声附和的也多是西林党人,于是帝国政局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一向主导朝廷政局的齐、闽、江、浙四党和皖党都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出局了,诺大的朝堂之上就只剩下西林党与内廷相争。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罕见的局面,根子是在季常洛这个短命皇帝身上。季常洛满打满算也只当了二十九天皇帝,若再刨去吃喝玩乐的时间,那他作为皇帝处理政事的时间自然就少得可怜,但少归少,终究还是有的。

登基伊始,季常洛便颁下三道为人称道的诏令:第一,免除肆虐天下的矿税;第二,发内帑一百六十万两补发辽东将士的薪饷;第三,打击压制神帝朝专权的齐、闽、江、浙等代表豪门权贵利益的党派势力。

景宗颁下的最后一条诏令直接导致了这种罕见局面的出现,这一纸诏令虽不能伤及这些党派的根本,但也导致了他们一批主要的官员被撤换,又加之事情来得突然,使得他们跟本没有活动运作的时间和空间。

这种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局面,使得帝国政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西林党和太监刘安里应外合,他们很快就成功拥立东宫太子季由校登基继皇帝位,是为德宗,西林党和刘安也各得其所,张素元抵达帝都之时,西林党人已经全面接掌朝政大权,而刘安则全权统领内监系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太监。

“伯父,当今圣上是怎样的人?”方中徇简略介绍完后,张素元问道。

“景宗一向不为神帝所喜,连带皇长孙德宗也被牵累,直到神帝死后,德宗才开始出阁读书,但未及一月,景宗又爆亡,所以德宗几乎目不识丁。移宫之时,德宗被李选侍和大臣们抢来抢去,形如木偶,毫无主见。”方中徇微一沉吟,答道。

“伯父,素元听闻,新君登基二月有余,西林党人已全面掌控帝国军事、政治、文化、监察和人事大权。”

看着方中徇微微点头,张素元继续说道:“素元还听说,这两个多月西林党人多忙于两件事,一是起用大批失势的前朝党人,二是排除异己,打击宿敌。起用党人,不分贤愚,排除异己,同样不分贤愚,凡不合口味,皆目为异类加以排斥。西林党内部又以乡里为界,分成许多小团体互相争吵,为争富贵而尽相倾轧。据素元所知,西林党人的精力和才智都消耗在党内党外的派系斗争中,以致时至今日仍未提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治国方略。”

“伯父,素元道听途说的这些消息都确实吗?” 顿了顿,张素元最后问道。

听张素元如此说话,方中徇心下一股寒气倏然而起,他知道张素元已经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了。要是在以往,别人看透他隐秘的心思,方中徇不会冒冷气,但会觉得极不舒服,可在张素元面前,他脊梁沟虽泛着丝丝冷气,但心中却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方中徇明白,他的心已经倾向了张素元。

数十年如临深渊的宦海生涯,方中徇早已养成了理智决定一切的习惯,但在张素元身上,他的心却一再出来干扰他的决定,而在这一刻,感觉更是强烈至极。优柔寡断的人往往受感觉的影响极大,但他们最后不是错过决断的时机,就是跟着别人的意见走,但像方中徇这样的人一旦被感觉抓住,反而更易决断。

就在这一刻,方中徇决定,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就不改初衷,继续支持张素元。

“情形确是如此,素元,你看政局将来会如何变化,西林党能否有所作为?” 心中有了定见,方中徇便直奔主题,直截了当地问道。

见方中徇问的如此直截了当,张素元心中大喜,以方中徇的城府,决不会因为想尽快结束谈话才问的如此直接,问的如此直接只能说明方中徇着急,他着急想知道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着急,因为方中徇的心靠向了他,张素元信心大增,回答的也就愈加从容。

“伯父,素元以为如今已到了政局的转折关头:安而愈安,乱而愈乱。西林党若能有所作为,政局当会一步步走向平稳,但如若不能,那政局必将更加纷乱。”

方中徇明白张素元的意思,西林党的机会太好了,只要措施得当,那必将如西林党素日所言,可以补弊起废,廓清天下,这也是他难于决断的根本原因,但如果西林党错失良机,抓不住机会,那党争势必更加激烈,纷乱也就自不待言。

“伯父,目前乱象既可以看作西林党掌权伊始的必然现象,但也可从中看出西林党中尚无人可以横空出世,独掌危局,而今后政局的走向端看西林党能否平息内外党争,能否施行明智务实的政策,不过小侄以为西林党要做到这些并不不易。”

听到张素元说西林党不大可能使政局走向平稳,方中徇的精神立刻为之一震,他知道张素元不会因为想说服他就不着边际地信口胡扯,张素元言必有出,一定有他的道理。

“伯父,您一定知道,王居正曾说过好人做不得好官。所谓好人,就是做事要合情、合理、合法,而所谓好官,就是做事要利国利民,但实际上合理不一定合情,合情也不一定合法,合法更不一定合理。官场之中,做事要想合情、合理、合法,又要利国利民,这种两全其美的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西林党自命清流,什么是清流,清流就是立身清正的好人。西林党在野之时,这样没什么好,但一旦掌握政权,这样的人却很难能做成什么事,但西林党的中坚却恰恰多是这种人,他们身上的束缚太多,所以很容易被小人所乘所累,小侄料想,目前政局之所以如此混乱也多是为此。”

张素元一番话说得方中徇心花怒放,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他一直没想到这点。按捺住心中喜意,方中徇沉声问道:“素元,那你觉得西林党全无机会吗?”

“这倒也不是,如果西林党中有王居正似的铁腕人物,那西林党必定可以成功,伯父,据您看,西林党中目前有这样的人物吗?”

“没有。”方中徇想都未想就答道。

“那西林党就还剩下最后一个机会。”张素元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机会?”方中徇不禁惊讶地脱口问道。

“皇帝。”

“皇帝?”方中徇略一转念,跟着就明白了张素元的意思,至此,他心中再没有丝毫犹豫。

二十一章 忠己

 德宗今年已满十七岁,这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通过两个月的观察,方中徇现在别的不敢说,但“昏庸”两个字他还是敢拿脑袋担保。

如果西林党有王居正似的人物,那无论有什么样的皇帝,西林党挟此威势,都无人可以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而今,西林党没有王居正似的人物,德宗又懦弱昏聩,如果西林党不能将德宗牢牢掌握在手中,那德宗就必为他人所掌握。

西林党若能将德宗牢牢掌握在手中,时间长了,党内众多立身清正的慷慨之士必能慢慢扩大影响,并最终形成不可逆转之势,从而将国家带上正轨,但西林党若不能将德宗掌握在手中,那以西林党中坚分子的清高迂阔,西林党则最终必将被掌握德宗的势力击垮,这就是张素元所说的,皇帝是西林党最后机会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中徇已经明白张素元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张素元认为西林党成事的机会微乎其微,西林党空有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但最终不能成就一番功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清高迂阔”四字。政治,又怎有“清高迂阔”的容身之地!

见方中徇已明白他的意思,张素元也就不在多说,他最后总结道:“新君年幼无知,这对西林党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因为容易掌控,坏事同样是因为容易掌控,不过是容易被别人掌控而已。”

“西林党与其他势力争夺权力的斗争也就是争夺皇帝的斗争,这场斗争非此即彼,没有第二条路,谁掌握住皇帝,谁就是胜利者。如果西林党不能像王居正那样,施以非常手段,将皇帝压住,那西林党就必将输掉这场权力之争,但以西林党的清高迂阔,又怎会像王居正那样对君皇施以非常手段,所以素元以为西林党必定无力廓清天下,今后政局也必定更加纷乱,是吗?”方中徇心情大悦,笑着问道。

“就是如此,伯父。”张素元苦笑着答道。

昏黑的光影中,看着张素元嘴角残留的苦意,方中徇的脸色渐渐淡了下来,心中也暗自叹息。年轻时,他虽也痴迷富贵,却又何尝不是一腔忠君报国之思?但是现在,什么忠君,什么报国,别说和儿子,就是和利益比起来,这些他妈都是狗屁!

方中徇了解张素元的心思,忠君和忠己之间的两难选择,张素元不愿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今天,张素元既然可以为了说服他而选择忠己,那么今后也必定会如此,这也是他肯冒着巨大风险支持张素元的重要原因。

看着方中徇眼内柔和的目光,张素元知道第一关总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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