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比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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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比昙花-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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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低沉浑重将今日之事相告——原来父亲出猎不远便微有不适,但觉仍能坚持,也没有太当回事。不想在途中忽然自马背跌落,以至膝盖受伤,因太医未随行在侧,诸王公只以凉膏为他敷在伤口上。

众人力劝,而父亲不愿示弱离开,仍勉力支持,直至中午,众人见他已是面无血色,伏鞍不起。这才匆匆将他抬至附近的喀喇城内,此时随行太医已赶到多时了,正在房中救治。他说到“救治”二字,面色一沉,道:“情形实在不太乐观,东莪,你要坚强一些!”他伸手轻拍我的肩膀,我只觉双腿又重又酸,短短的几步台阶,已走的气喘不息。

大堂之内,随行的众多王公贝勒八旗将领都已纷纷赶到,此间聚集了这近百人之众,竟没有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有一声。众人神情郁郁,都在静候之中。堂内的气氛异常压抑,令人窒息。众人见到我纷纷站立向我点头,侍卫将靠窗的椅子搬出,放在我的身旁。我茫然坐下,吴尔库尼则站在一旁。

我只觉得心绪烦乱,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天空,为父乞求。却见灰暗的天空中掠过巨大的黑影,好似风雨欲来,满蓄着风雷……

就在这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蠕动,我转过头去,看到那随行太医自内室走出。他面色惶恐,低声向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我快步走上前,众人向两边让道,我直至太医的面前。

他道:“请格格在外稍待片刻,王上先召见的是英亲王。”十二伯离座自后而上,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中虽显悲痛之色,但同时又有一丝闪烁的光芒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来。他转身向室内众人一一环视,方才昂首走进内室。吴尔库尼轻拉我坐在一旁的椅中,众人纷纷回座原位,屋里又回复到寂静之中。

时间仿似凝结不动。只见侍女们进入大堂,换过一次烛火,又给众人换下两次冷掉的茶盅,但内室依然没有传出一丝动静。

只是自十二伯进入内室,大堂的寂静却与刚刚略有不同了,许多人眉目间悲痛之下滋生诸多烦忧的目光。过了一会,厅里的众人开始按捺不住,有些人起身在堂内踱步,更有一些则开始窃窃私语。

又熬了一会,才又见房门开处,十二伯走了出来。许多人上前相询,他脸上泪痕才干,双目尚自通红,他紧锁眉头,面上却有不忿之怒。他并不理会众人,至靠门外的一张大椅上重重坐下,一言不发。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上前打扰。

我自他走出房门,便一直盯着眼那扇门,隐隐听到脚步声响,那个太医来到门口,众人不约而同一涌而上。我却觉得心如鹿撞,见到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果然落在我的脸上。

他道:“王上召格格入内。”我快步向前,众人纷纷让开,在我经过之时,有几只手在我的肩上轻拍,我也没去回看是谁。只向屋里走去,太医待我走近,自我身后关上房门,便站立不动,并示意我继续往里。

我转进一个侧堂的内室,这屋里支着许多巨大的烛台,烛火照的室内有如白昼一般通亮。房屋的深处有一张大床,床幔被挑起钩在两旁的床架上,深色绸被下现出起伏人形。我到了这里,却觉举步艰难,勉强移至床边,见到父亲面如金纸,躺在床上。他闭着双眼,呼吸声细不可闻。

我自从来到此间,心中一直存着希望,但愿他只是受了些小伤。他长年征战,都不知有过多少次更危险的时刻,而他都能挺身而过。况且他早上出发时还是那般谈笑风声,一定不会那么严重的。定是那些太医夸大其词,他们不是时常这么做的么?

可当我如今看到父亲的模样,便如同一盘冷水自上而下撒将下来,将我从里到外淋的湿透至肤,那一股寒气侵蚀而入,我只觉得全身异样的冰冷,竟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栗起来。

父亲听到响动,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他的嘴角努力牵动,想挤出一丝笑容。我在他床榻上跪下,他的手自被下伸出,我忙伸手握住了,口中却哽不能言。他向我端详良久,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轻轻说道:“东莪,阿玛……要对你食言了。”我心中如遭重击,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极慢地说道:“阿玛一生戎马,平生最恨的莫过于失信之人,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却是自己无法完成对你的……承诺。东莪,你责怪阿玛么?”我紧紧咬牙,不让眼泪流出,用力的摇了摇头。他叹道:“怎么能不怪呢!”他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我忙将他身后的大枕叠高一些,能让他靠在上面。

他目光闪动沉沉的看着我,待我停下道:“阿玛比你十五叔、大娘有福的多啦!他们离世之时,一直在等待之中。而阿玛……却有你在身旁。”我急道:“阿玛不会有事的!东莪知道!”

他微微一笑道:“傻孩子,阿玛这一生见过多少生死。这个情形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明日白露、光阴往来……阿玛却恐怕见不着啦!”我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道:“阿玛刚刚还在想东莪这么勇敢,是我多尔衮的好女儿……怎么这么会便又哭啦!”我依然痛哭不止,过了一会,听他又道:“阿玛想你帮一个忙,你能做么?”我听他语气慎重忙抬头看他,他伸手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水,目光中透过一股安慰,说道:“你为阿玛做一次记室吧,阿玛说了的话,你给记在纸上,好么?”我点点头,走到桌旁,将纸铺好,砚台上已有磨好的浓墨,我提笔在手,回身望他。

只见他将目光望向窗外,沉寂了一会,道:“字御前大学士刚林,王身后,若英亲王有变,当以快报传于京师,以策万全。”我依言写下,拿到父亲面前,他看了许久,忽然面容恸动,落下泪来。我急忙扶住他。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将他放在信封之中”,我整理妥当。将信封依他的示意放在枕下。他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我便在一旁对他静静注视,此刻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英气未减半分。又使我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我定定地看着他,暗暗乞求上天倦顾。室内烛火晃亮,周遭一片寂静。

等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道:“阿玛恰才将这一生细细回望,虽有些许遗憾,亦有未尽之愿。但对大清却是无愧于心,自觉有面目去见你的爷爷和皇叔了。”他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脸上,叹道:“可是对你……对家人却着实有诸多辜负……阿玛执政多年,树政敌无数。这将来的日子……这将来的日子还是有许多隐患,唉!你阿济格伯父又实非可托付之人,一念至此,阿玛……”他忽然喘息不止,涨的面红耳赤,我惊慌失措,上前帮他抚背顺气。

正忙乱间,方才那太医已闻声进来。

父亲喘息难抑,眉头紧锁,神色十分痛苦。太医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掀开,内有数支闪亮的金针。他将每一枚针尖在烛火上微一烘烤,便在阿玛手腕、颈部一一下针。

我只盯着阿玛,眼见他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一会,终于不再急喘。太医取出金针收好,正要退下。父亲道:“你去叫……刚林进来。”他应声离开。不多时,刚林双目含泪,躬身进入,叩恭圣安毕,垂首站在一旁。父亲向我道:“你先进里屋吧”。我点点头,由那太医引领,走进一侧的一个小门中。

那太医端着一支烛火走在前面,那小小的红色的火心在一团蓝焰中跳跃不定。父亲的房中依稀有些说话声传来,间歇尚似有人不停的进入那屋。我侧耳细听每一个动静,即盼望时间快快过去,但又同时满心慌恐,害怕时间过的太快。正在极度的忐忑不安中,忽然听到那屋传来一阵哭声。

我慌忙奔进屋去,却见屋里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大床上父亲紧闭双目,气若游丝。我一步步慢慢接近,只觉口干舌噪,喉间哽咽的隐隐发疼。太医快步迎上轻声道:“恰才王上晕眩过去,眼下醒是醒了,只是……”他双目含泪没有再说下去。

我跪到父亲身旁,手抖的厉害,缓缓伸出,摸到他的脸颊。他的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目光极慢地移动落至我的脸上。“阿玛!”我低唤。他的被子一边动了一动,我忙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到他也轻轻的回握我。我看他嘴唇蠕动似有话说,便伏身向前,凑到他的嘴边。

只听他声音轻弱,与刚刚的神态已是大不相同。只听他喃喃道:“阿玛枕下……有一件东西,你……你贴身带着。将来若有……必要之时,交……交于布……”我听他声音渐轻,忙转身向他轻声问道:“要交给谁?阿玛。”他用力吸气,极轻极轻的吐出两个字“太——后”。

我茫然不解,正想再问,却见他双唇渐白,紧紧闭住,他的目光停滞在我的脸上,仿佛其中伸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这眼神中满是依恋,定定的看着我,良久,只见他极缓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晶亮的泪珠自他眼睫下顺着脸旁滑落下去,隐入枕际。

我轻轻唤他,却不见他反映。我只觉心中一沉,仿佛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已死去了。太医见状早上前按脉探息,他泪流满面,跪在床旁哭道:“王上……殡天啦!”屋内众人匍伏在地,大放悲声。

怎么可能?我伸手轻摇父亲的身体唤“阿玛!!”身后伸过一支手轻轻拉我,我茫然回头却是吴尔库尼,她泣不成声,跪在我的身后。我用力甩掉她的手,只怔怔有看向父亲!怎么可能??我用力摇动他声音渐渐嘶哑,不知何时已变为哭声。有人自后将我抱住,我只拼命挣扎。而大地静默无声……

这一夜,如此漫长,却又如斯短暂。

窗外不知何时透进浅浅的微明,夜寒犹存。而新的一日却已到来了。绝望之尽,反而没有悲哀么?我整夜在屋中长跪,无人能将我劝开。可是泪,却吝啬之极。我只有茫然望着白绸下的人形,即使用尽一切力气去回想平日的点滴,然则胸中空无一物,只觉疲倦之极。这一趟远行我们走的太远了。阿玛,这一次,让东莪带你回家。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九节 夏至

接下来的几日,随行的王公贝勒们忙乱不堪,信报京城,布置丧仪,全城一片缟素,众人也都已改丧服,数日后马队大张白纛自喀喇城出,向北京进发。

十七日,丧车一行行至东直门外五里处,福临已经带领百官前来迎丧。福临见到丧车,痛哭失声,连跪三次,双手举爵到祭。文武百官都跪伏路的左侧,一时间,只听哭声动天。丧车从东直门向西而南,到玉河桥,一路上四品以下官员都跪在道旁哀哭。

等丧车进入王府,更是一片凄惨。额娘等一应女眷家人全身缟素跪在门内痛哭。额娘双目红肿不堪,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却只是漠然紧抱父亲的灵位,一声不吭。她向我注目,惊道:“莪儿,你怎么啦?”我向她抬头看去,停了一下道:“额娘,我们回来啦!”她伤恸之极道:“莪儿,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些。”我对她不再理会,只直直的走进正堂,将父亲的灵位放到上位中央。

当晚,百官守丧。王府中哭声隆隆整夜未歇。我自怀中拿出父亲遗交的绵囊,自内而出是一枚纤巧细致的环形玉饰,极薄。我将它穿上长绒挂于颈上。那玉片冰凉透骨,沾粘在体肤之上,如尖锤微微刺痛。它闪着白玉的细亮光芒,成了附在我心口的一块泪痕。

九日之后,父亲被尊为义皇帝,庙号成宗。他与大娘的灵位以义皇帝、义皇后之名一同敬祔于太庙。并于二十六日,正式颂发诏命公告天下,实行大赦。

而我无动于衷。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也是如此吧。任何身后的荣耀都无足轻重。倘若它能换回这骨肉分离,天人两隔,便是将一切交换,我们都绝无微词,但……一切已矣。

我不知疲倦,在院中久久静座,听到额娘的呼唤声,便站起来换一个地方坐下。如此反复,而我心中又何尝不知,便是再如何游走等待,也永远不会看到我想见的人了。

寒夜风声呜咽,如无数幽灵在人身侧飘忽不去。这隐隐的哭声如此真切,使我不自禁的随它向前。转过围廊,却见到树影之下一个黑暗倦缩在那儿,正哀哀哭泣。

我慢慢走上前去,那黑影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月光自叠乱的树叶之间透下几丝白光照在她的脸上。

我怔怔看她问道:“吴尔库尼,你怎么在这里?”她脸上闪闪发亮满是泪痕,直直的看我,静了片刻,忽然在我面前跪倒,用力的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磕起头来。这“咚咚”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仿佛她用尽全力磕下去,仿佛她在——求死。

我惊慌不已,忙伸手扶她。她毫不动弹,又用力磕了几下方慢慢抬头。她的额上已有几丝血迹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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