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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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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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我,缓缓道:“你和四弟现今怎样了?为什么还不和父皇去说?”

我沉默着道:“如今的情势,那里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他点了点头,二人相对,一时无言。

眼看天色渐渐昏黄起来,他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我强打精神站了起来,笑道:“得空常来坐坐。”眼看他背影渐渐远去,黯然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便仿似空空落落的,一颗心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之处。

如今的朱棣,已经不是当日的燕王。已开了杀戒的他,是不会就此罢手的。朱高爔对他的多次公然冲撞,早已引起他的不满。再这样下去,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一定就能够安然幸免。

无情最是帝王家。心里忽然涌现出这句话来,我坐在院子里,微微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溜了进来。所到之处,有金色的荧光,那光里却带着灰尘,仿佛针芒在刺,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身影静静站在我面前。我抬起了头,竟然是朱高爔。数日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不少,一身白衣,身后是金黄色的宫墙和绿色的树叶。最是浓烈的色彩,偏他一个人疏淡得象水墨烟雨,写意自在,隐隐透出一股子的淡漠和潇洒。

心里忽然温暖了起来,就这么傻傻地望着他,恍惚微笑。

他也低下头来,冲着我笑:“怎么一个人傻坐在这里?”说着,坐到我的身旁,有极淡的薄荷清香传来,有种家常的温馨泛滥开来。我问道:

“今儿又被皇上责骂了么?”

他看看我,摇头微笑:“是听二哥说的?”他安慰我:“并没有什么事。”

我心下酸楚,温言道:“不要太激怒皇上。”

他淡淡地道:“百事孝为先。我并不想触犯顶撞父皇。只是,小七——”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你没有看到,那些人死的时候,是怎样凄惨的模样。他们的妻子女儿,去那种地方遭受的又是怎样的苦难。仔细想想,他们又有什么错?忠、孝、仁、义、让、勇、恕……他们又触犯了哪条罪过?”

我无言,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握住我手,道:“父皇怪我怒我,这都是我的错。只是要我忍住不说,我做不到。”

我偏了偏头,微笑道:“难道你就不想讨好皇上,好让他封你为太子么?”

他失声而笑,道:“我为什么要当太子?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我。”冲我摇头道:“你明明知道的。”

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当然知道。”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只听他低声道:“等这段日子过去,咱们就再不管这些俗事。我陪你去杭州、去北平、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携手江湖、浪迹天涯……我给你吹箫、你给我画画,咱们自己洗衣做饭,便如市井上最普通的夫妻一样。你说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我低声道:“你说过的话,可要算话。”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柔声道:“你放心。”

我忽地坐直身子,脸上绽放笑颜,道:“我要你发誓,今生今世,只许爱我一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温然道:“好,我发誓。”他的手放在心口,看着我,缓缓道:“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爱欧阳以宁一人。绝不反悔,如有违誓,天打雷劈。”风吹过,树木簌簌地响。蝉声低鸣,心漾似水。

我笑了起来,道:“为什么要说天打雷劈?难道老天就真的有空来管咱们这等子小事么?”心里却暖暖地荡漾起来。

傻话。真是傻话。

恋爱的人,总爱说一些傻话。可是听了这样的傻话,却还是开心。

知道有人承诺会永远在你身旁。

——就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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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纷争越加纷繁,朱高爔因了多次劝谏,已渐渐为朱棣所不喜。幸得道衍等人进言称“四皇子如此,乃皇上开明之故”,方得保全安然。

这日从常宁宫中出来,低头缓步。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日精门旁,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男子说话声音,下意识地躲在廊檐之下、围墙之侧。探头望去,却原来是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二人,松了口气,微一侧脸,却看到朱高爔沉默的身影,正缓缓朝乾清门走去。

宫廷里这样的光华灿烂,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这片高墙之处,落寞而孤独。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双脚酸痛,才缓缓回头。

已入深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夜凉风寒,我居然感冒了。天天咳嗽,太医开了药,却还是不见好。这一日日的看着就重了起来,身体不适,夜晚总是辗转反复,不得安寝。

盈香就总是在我耳边埋怨:“晚上总是不睡,这病又怎会好?”

绿湖笑她:“姐姐越发唠叨了起来。”每每此时,我总会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北平,回到了那个当初以为阴郁、如今想来却是多么快乐的时期。

南京,这个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总让人感觉到头顶上压着的那重重的乌云?

第五卷 三十六、惊变(下)

收拾物事之时,冷不防一样东西掉了出来。捡了起来,却原来是一个木槿花镯子,泛着碧蓝的光芒,荧荧流离,光华照人。

一刹那间有些恍惚。楞了良久,才将镯子收了起来。

这日正靠在榻上看书,绿湖捧着药盘子进来道:“若离来了。”我坐直身子,却见若离正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包绢纸,对我行了个礼,道:“郡主可好些了?”

我笑道:“好多了,烦你们劳心。”盈香上前将绢纸接了过来,我道:“怎么又送了这许多过来?宫里原也有的。”吩咐盈香将绢纸收好,又请若离坐下。

若离道:“若离虽自患顽疾,对医理之类也颇有研究。就让若离为郡主看一看可好?”

我笑道:“有劳。”伸出手来,让她为我把脉。

一时探诊完毕,为我开了药方。照这方子吃了几日,病情居然也大有好转。

若离虽是住在朱高爔府邸之中,然宫中夜晚一到,即刻关闭宫门。为了方便医治,索性就住在我宫中,日日对我悉心照料。我虽对她心下素来都暗有嫌隙,却也是感激不已。

日复一日,不久便已入初冬。天气寒冷,众人都换上了薄袄,房中门窗不常开,加上人多,白日里阳光照来,倒也是温暖如春。

诸人正坐在房中闲聊之时,绿湖忽惊道:“小姐!”我转过头去,却见若离急急气喘起来,心中明白她哮喘发作,忙走上前去,道:“可曾带了药?”

若离喘道:“不曾。”

众人急的团团转,盈香道:“小姐,快宣太医吧!”我忙点了点头,高声道:“快将王太医请来!”

那王太医在宫中资历最深,为人也最是和善可亲。不一刻已随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将若离病情略略说了。

他这边先停了若离急喘。坐下把脉,却只是皱眉不语。我急道:“太医,这位姑娘病情怎样?”

王太医看了看我,沉吟道:“郡主可否请旁人出去?”说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我心下起疑,屏退众人,房中只剩三人。才方道:“郡主,老夫斗胆问一句:这位姑娘可曾婚配?”

我一楞,道:“并不曾。”

他脸有忧色,道:“依老夫之见,这位姑娘身患哮喘之症,然从脉象来看,却有喜脉症状。”

我大惊,道:“怎么可能?”回头看向若离,只见她脸色惨白,并不言语。心中惊疑不定,低低道:“先生可有误诊?”王太医低叹道:“老夫年迈眼花,若说误诊也是可能的。”我道:“多谢。”咬了咬唇,唤了盈香进来将太医送了出去。

房中一时寂静无比,我站着,若离坐着。二人均是不语。

窗外菊花开的正好,白茫茫一片,犹如夜来露霜,繁华似锦。站在枝头,颤颤巍巍,秋光叠叠。

我低声道:“你早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眼中盈满了泪,道:“是。”

我但觉身子摇晃,伸手碰到桌子,拼命抓住。只觉整个人都站立不稳,道:“是谁的?”

她含泪道:“郡主如此冰雪聪明,又怎能猜不到?”

我抽了一口气,道:“你说。”握紧双手,只觉得指甲掐得掌心生生地疼,忍声道:“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跪倒在地,哭道:“郡主不要逼我。倘若他知道郡主已经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原谅若离。”她仰起了头,原本清淡如菊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我见堪怜,“郡主是金枝玉叶,可是若离乃孤苦一人,除了四公子,还能跟谁?还能依靠谁?”

这一下心口便仿似被人重重击打了一拳,我踉跄后退,坐倒在椅子之上。只觉浑身冰冷,如坠深窟。心底里的绝望,竟是割裂般的疼痛。

我哑声道:“你在骗我。”明知道这希望极微小、极渺茫,然而却是唯一念想,厉声道:“你在骗我!”

她凄然微笑,“郡主,若离何必骗你?他日你去当面问一问四公子,便知若离所言是真是假,若离又怎么骗得过郡主?”

四周的黑暗深深地拥了过来,我只觉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忽地冷冷一笑,站了起来,走到若离身边,盯住她的眼睛,冷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敢。”

我道:“为什么?”

她凄笑道:“四公子对郡主用情至深,旁人不知,难道若离看不出来?虽然若离此生是跟定了四公子,但郡主一日不嫁入府,公子一日不会纳妾。若此时知道若离身怀有孕,这孩子又怎么保得住?”

我冷笑了起来,道:“跟定了他?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怕他知道有孕?”

她忽然仰起了脸,直直盯住我,道:“当日攻打南京之时,若离便已向皇上言明心迹,非四公子不嫁。皇上也已应允若离。可若离知道,四公子一心只念着郡主,心里也只有郡主一人,(奇*书*网…整*理*提*供)因此从未将此事告诉他人。只愿能永远陪伴公子身旁,不敢有他想。至于取代郡主或离间郡主与公子感情之事,从未想过,也从不敢做。”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既然他心里没有你,又为什么……为什么……”一时气急,竟然说不下去。

她微微一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原属平常。更何况帝王之家?”

我背心里似乎渗出了一层冷汗,长久以来心中隐隐害怕之事,此刻呼之欲出。自己仿佛被卷如飓风之中,不知未来何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

是这样么?

原来,是我自己傻了。

我微笑了起来,看着站在我眼前的若离。

还用问么?

不。不用问了。

她处心积虑进得宫来,陪伴在我身旁,或许也有医治我之意,但归根究底,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而他,朱高爔。我该相信他么?

是的,此事只有她一人言辞,并不足信。然而她说的对,倘若不是有十分把握,她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轻易设计骗我?

他和她之间,即便现在未曾有私,那么日后呢?朱棣既然答应将她许配给他,能抗旨么?我能和她共事一夫么?

况且,他和她之间,倘若并未有私,她又怎会如此言之凿凿!

心中念头一个个闪现,便如电光火石。我无力地挥挥手,叫她出去。转过头来,遥遥地看着院子里那一片的纯白,刺目的让人心疼。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这几句词:

“蔷薇露,荷叶雨,

菊花霜冷香庭户。

梅梢月斜人影孤,

恨薄情四时辜负。”

恨薄情四时辜负……如何辜负?为何要辜负?!

我在空荡荡的房中,独自凄然微笑。

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七、真相

第五卷 三十七、真相(上)

外面在下着雨,檐头点滴,越发显得室内的安静。他走了进来,见我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走到我身边坐下,柔声道:“小七。”

我缓缓回过头,他身后是明亮的窗子,他的脸庞在这长窗之前映照的分外出尘,即便坐着也显出的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我恍惚微笑了起来,道:“你好。”

你好。

——原来,便是这样好。

他温言道:“怎么了?”

那样的温柔,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我侧着头微笑,道:“见过若离了么?”

他微微一楞,道:“没有。”

我点了点头,道:“那也难怪,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我这里。”又微笑道:“留她在这里,是我不好。”

他诧异:“你说什么?”他眼中有犹疑之色。我的心开始微微抽搐起来。

我道:“她已怀有身孕。”我直直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吧?”

他蓦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我。

他眼里有惊讶,有凌乱,有慌张。

他知道。

他从来那么平安祥和的一个人,此刻却忽然慌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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