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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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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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成低声道:“原是没有名分的,那倒也罢。可父皇才下旨许了,怎么就没了?”徐皇后叹道:“这孩子也是没福气的人。”又道:“本来也是放在他房中,说是战事正紧,你们兄弟姊妹的大事也只好先放一放,先这么凑合着。这若离性子好,人又端正,原也定了侧房的。终究还是无福,倒可惜了这头一胎。”

我低头不语,众人说了会,见徐皇后宫中事务繁多,便起身告退。

盈香走在我身侧,默默不语。良久,忽轻声道:“小姐!”我抬眼看她,见她面有忧色。轻轻一笑,道:“盈香,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眼中盈泪,低低道:“小姐的苦,盈香明白,只恨不能替小姐承受。”

我徐徐道:“病了这许久,也病清楚了。”嘴角浮起一丝弧线,向前走去。

不一刻已至绛雪轩外,盈香忽停住脚步,我朝前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若离。

自那日之后,并不曾再见。她一身淡紫衣衫,长袖逶迤,更显出清瘦如削的细肩,一张脸庞,轻烟如玉,淡雅脱俗。眼里神色平静如常,正低低俯下身去,柔声道:“郡主!”

我站定了身子,淡淡地道:“起吧。”转身对盈香道:“你先回去罢。”盈香楞了一楞,看看若离,应诺去了。

我和她彼此对望,良久,方道:“有什么事么?”

她低声道:“郡主可曾听说?”

我笑了一笑,声调平静如水:“都听说了。”

她神色恭谨:“既是若离的错,若离会自己承担。绝不敢有怨,请郡主放心。”又低低道:“若离只愿能永远陪在公子身旁,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与愿足矣。”

我笑道:“皇上既已赐婚,如今又怎由得你我?”轻轻一笑,徐徐道:“你放心,我没有兴趣来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轻轻握紧,只觉心中微痛,面上却笑颜如花。

她楞住,良久,嘴角缓缓绽开一丝笑容,道:“郡主还在怪四公子?”

我巧笑倩兮,嫣然道:“何来责怪一说?若离,你也不必多此一举。他日大婚,不论正室侧室,我只希望你和四哥能白头偕老。至于我——”正色道:“不该你来管,也轮不到你来问。知不知道?”

是的。我是郡主。大明朝皇帝的外甥女。从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权力,可现在,我要行使这个权力。因为——我不能再让自己痛苦;不能再让她伤我分毫。

这十余日来,他每次都是来了就走。知道我不愿见,就远远站在门外。有几次不经意间推开窗,总会遥遥看到他孤单的背影,在雪地里映出一个长而哀伤的影子。

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心痛的。

然而,到了今天,我却不愿再自欺欺人。

那样的花团锦簇,而我只是繁花一朵而已。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等他还顾、等他垂怜、等他回首,若是如此,岂不是连携手相伴一生,都成了更大、更难实现的奢望?

我要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既然他做不到,那就不勉强。彼此好聚好散罢了!

什么孩子、什么小产。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而现在,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心冷。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不管是谁。

我静静地看着若离的身影远去,手心里有凉凉的湿,心底泛起一阵阵疼痛的抽搐。

也许,还是会难过的。然而——我不后悔。

我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忍住将要流出来的泪。不再流泪,是让自己不再心痛的好办法吗?

黯然半晌,昂首向前走去。眼前这条路,漫长而空旷,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宫城深深,里面究竟埋葬了多少眼泪、多少欢笑、多少哀伤?

青石板上有残雪未消,白玉长廊、琉璃墙瓦,池水烟波浩淼。正是一副冬日的苍茫景象。

第五卷 三十八、薄情(下)

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向回走去,来到乾清门外。

前面就是太和殿。恰是散朝之时,官员纷纷从殿中涌出。我茫然躲在檐柱之后,遥遥看着殿门。不一时人便已散尽。大殿之前,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下遍地残雪,散发着莹然凄清的光芒。

我呆立半晌,正欲转身离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凝神一看,正是朱高爔。

他清瘦了许多,脸上神情淡漠,原本深黑的眼眸,此刻冷冽无光。

心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捂住胸口,紧紧咬住了唇,我怕自己会喊出来。

他慢慢朝前走去,下了台阶,走在广场之上。整个广场上只有他一人,背影孤单、而寂寞。一身明黄色的衣裳,那样的浓烈似火,映得人眼睛生生地灼痛。眼看着他慢慢地穿过广场,消失在大门之外。

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忍不住冲了出去,冲到大门处,靠在门边,紧紧抓住门框。看着他的背影,就这样渐渐远去了。

整个人是这样的痛楚无力。阳光冷冷地映照下来,透着难以言喻的无望和惆怅。

这天夜里忽然下了极大的雨,泼天泼地,落在屋檐上发出震天的响声。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蜡烛燃烧,火光抖动,红色的烛油化了,缓缓落了下来,如绛珠红泪,触目惊心。

四下里这样的寂静无声,桌上的八角风灯发出朦胧的光辉,我披衣起身,走到桌旁,打开抽屉,拿出里面放着的一样物事。

外面包裹着油纸的油纸伞。

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巴巴的、傻傻的用油纸包了把油纸伞送了来。

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外面漆黑一片,风雨吹袭,是一叠连的刷刷声,纵横肆虐。拿出那管玉箫,轻轻吹了起来。

箫声呜咽,灯光清隐地落在手背上,冷淡如白霜。衣衫的下摆长长曳地,在光滑明亮的青石砖上轻缕如云,缓缓地纷扬铺展开去。

转眼已是年末。宫里有极大的盛筵,笙歌唱晚,歌舞升平,便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从来的家族和睦、从来的天下太平。

殿中人潮涌动,人人脸上均是喜气洋洋。我远远坐在一侧端茶看戏,沉默无言。常宁素来喜静,也是坐到我身旁陪伴。咸宁和安成却在徐皇后身旁,身侧围绕着众位妃嫔们,俱是笑语言喧。

酒过三巡,朱棣忽笑道:“过完年,就该开春了。咱们宫里还有好些喜事未办。”徐皇后温颜笑道:“孩子们也是到年纪了。”朱棣点头微笑,道:“常宁和安成都已及芨了罢?”常宁听到这话,全身微微一抖,我不由心中一颤。只听朱棣又转而向我道:“我记得,小七与常宁倒是年纪相仿。是么?”我低声道:“是。”朱棣含笑点了点头。王贵妃在一旁笑道:“郡主的风姿才情,我看跟咱们家的几位皇子倒是般配!”朱棣却只是含笑不语,静默了一会,才缓缓道:“前儿沐英的儿子来了,我瞧着也挺好。宋晟的儿子宋琥,你们这些孩子原本也就是认识的。”我心中一阵发冷,手指抓紧衣袖,转过头去,漠然看向戏台。

庭中梅花正艳,寒蕊吐兰,沁芳幽香,枝梢斜斜。风吹过,满园轻而薄的花香,心中,却渐渐寒意凛然。

不一时歌舞已歇,朱棣睡意惺忪,先行离去,诸人亦纷纷起身散了。

天际薄云缭绕,月色朦胧,宫灯曼妙。遍地荧光之中,仍可见犹有残雪掩映于红梅之中,梅香寒冽,直直透入骨髓。

我独自漫步其中,看花枝于身旁横逸而过,四下里悄无声息。那样的觥筹交错、繁华似锦,转瞬间,便已湮没于云烟之间。

长裙摆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珠络摇曳鬓侧,印在心底,显出无端的孤单来。

抬头一看,才发现已来到以柔所居宫殿之外。

殿中黑暗一片,月色慵懒地照在檐台之上,郁郁莹白,清冷非常。我轻敲了敲门,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低低响起,道:“是谁?”

我道:“欧阳以宁。”

那小太监迟疑片刻,才恭声道:“郡主,皇上有令,不许旁人接近。”

这句话在旷夜之中听得分外清明。我苦苦一笑,低声道:“多谢。”站在原地,一瞥眼,却望见池里碧水中,有无数星光点点,却原来是天上寒月映照,流光潋滟,在波光上泛滥开来。

这样的美景,倒显得此处的偏僻成了曼妙旖旎。

我凄然微笑,心如止水。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看着宫门,只觉得周围是从来未有过的安静。心里隐隐的不安与忐忑,此刻,便已渐渐化成了安然平和。

恍惚间,耳边仿似传来一个女子低低的吟唱:

“皎皎白驹,

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

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

於焉逍遥。

皎皎白驹,

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

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

於焉嘉客。

皎皎白驹,

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

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

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

而有遐心。……”

字字句句,清丽悠然,她的声音清扬安静,微风细细郁郁,带着丝丝寒冷,周围的一切顷刻间都仿佛消失不见。只这歌声翻飞着洞穿了我的哀伤,那些疼痛的惊悸、那些无望的痛楚,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和退却。

我含泪微笑起来,低声道:“谢谢。”站起了身,痴痴凝望着紧闭的宫门,那黝黑一片的世界,轻轻唤了声:“姐姐!”

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听到了。

天边残月似弓,碧海夜空,轻而薄脆。我缓缓转身向回走去。一路穿花拂柳,风起了,红梅儿朵朵随风飘落,在裙摆上停了会,便无声落下。

站在回廊之上,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却见不远处,月光之下,水阁之中,静站着一个人。

那一身白衣飘然,不是道衍却又是谁?

此刻,他正迎面向着以柔所住宫殿,看不到脸上神情。只一个默立的背影中,透出无限怅然。

我心有所动,默默站了一会,径直去了。

夜幕下,明华如水;他的衣冠,清冷如霜。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九、同欢

第五卷 三十九、同欢(上)

永乐元年正月初二,皇帝朱棣下了圣旨,将常宁公主许于西平侯沐英之子沐昕,安成公主许于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择日成亲。两位公主俱叩首谢恩。为了宫中这两场不日即将举行的婚事,诸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常宁和安成一起,平静地去乾清宫中磕首回过圣旨,感谢皇帝与皇后的盛眷恩宠。宫中众人也均是一色的恭贺道喜,谁都没有发现、也将永不会发现,那曾经在平静深水下流动过的暗涌。

——宫中维持着它永远的平静祥和。我站在太液池旁,看着满池碧水冻结成冰,仍有波光粼粼。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身旁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我睁开眼睛,站在身旁的,正是朱高炽。

“听说你病了。”他微笑道,语气是永恒的清冷淡泊,“可好些了?”

我亦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低低屈膝行了个礼。

许久未曾出门,院子里有风吹来,直觉得凛冽刺骨。二人漫步雪中,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眼前是宫苑内高深的墙,身旁是这样一个遥远的人。心里,是怎样的苍凉。

便仿如梦游一般,只是这梦,却似乎永不会醒。这噩梦,似乎就要这么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做下去,直到万劫不复,直到天地苍茫。

他忽停了下来,轻声道:“还记得这个地方么?”我一楞,抬头望去,只见二人站立之地,却原来正是奉先殿。

有浩然的风从鬓边掠过,恍惚之间,那个人影笑喧的夜晚、那场盛大的婚礼,站在满地繁花之前叹息的那个人……那一切一切,又呈现在眼前。

“大哥,你喜欢她吗?”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坐在那里,昂起脸问他。

而他,则是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以后,我会喜欢上她的。”

那段年少的往事……我忍不住轻轻微笑了起来。是……好久好久以前了,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原来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千山万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当然记得。”我低声道,“那时候,你在这里成亲。”我的嘴角扯起一个漠然的微笑,“皇爷爷还在,我的父亲、母亲都还在,还有以柔、殿下。大家都很好,很快乐。”

我刚来到这里,又见到了你,以为一切会有改变。却原来命中注定,缘分早已尽,不由人定。

那些事情,杭州、南京……都已经遥远的好象前世的记忆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在这里问我,大哥哥,你喜欢她么?”他摇了摇头,轻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我一直在想,倘若你从来没有这么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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