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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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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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以为你和我是同道中人,不忍看你寥落下去呢!”我见她如此,遂正色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这诗不是姐姐最喜欢的么?不必叹息,笑看花开花落,不也是你告诉我的么?请姐姐放心,小七虽然浅薄,可是看淡该看淡的事,这个还是能做到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这段时间种种烦扰心神之事,忽然都已不再重要。不禁携住她手,说道:“姐姐!请你放心。”她微微一笑,脸上神采灿若朝霞,喜道:“我原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珍惜自己,才是对爱护自己的人最大的眷顾,这个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么?”

自那日后,我和傅以柔关系越加亲近。在这冰冷的宫中,除了盈香,她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洪武三十年的年末,就在似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慢慢过去了。宫中筵乐不盛,皇上也再未召见我。除了傅以柔外,我在宫中,竟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转眼,就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敬请收看下一章:九、离别

第一卷 九、离别(上)

我并不知道,朱元璋已经病重了。获知这个消息,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的某日,我站在傅以柔的房间外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皇爷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小七。”是朱允汶低沉的声音。“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就是大限临近了!”

“小七已经知道了么?”

“应该还不知道。”

“那么——”以柔轻声道,“总该让她知道。或者,她是愿意去见皇爷爷的。毕竟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了!

那瞬间,我的身子有略微的晕眩。时日无多了。那么,我的外祖父朱元璋,也将成为又一个离开我的人,是这样么?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日后想起来都是零碎的、纷乱的、不成形的。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悲伤?开心?还是迷惘?

或者是。或者,都不是。

茫然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已来到了乾清宫前。

满屋子忙乱穿梭的宫女太监,俱是静默无声。站在门外,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起朱元璋对我的关怀、对父亲的绝情、对母亲的爱护……种种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爱恨交互,只是怔怔站着,含泪不语。

忽听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金属叮当之声。我一惊,不禁冲了进去。众人看到是我,皆忙跪倒,又有太监战战兢兢道:“小郡主,皇上正在休息,请您……”

我不理他,自顾进到房中,却原来是宫女打翻药碗杯碟,正伏倒在地上,浑身战栗。朱元璋闭目侧靠在床上喘气,多日不见,虽然神色中威武豪迈之色仍略在,却满脸都是皱纹,双目深陷,头发竟已全白了。

我抢上前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外公!”

他微微睁眼,看见是我,眼中的神采顿时亮了起来,身子抖动,显见心里激动之至,道:“小七!是你么?”

我含泪道:“是我!外公,小七来看你来了。”此时的他,已经垂垂老矣,想起朱允汶说他在世之日也已无多,我心中悲伤一起,仇恨之情已消了大半。

他热泪盈眶,颤声道:“小七,你愿意来看爷爷,我真是开心!”他并没有说“朕”,这瞬间,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期待子女们原谅的孤单老人。我心下酸楚,掉下泪来。

他看着我,又轻声道:“你母亲,她来了么?”

我一楞,看到他眼神散乱,神色迷茫,心下明白他显是神智已经不清,忍住泪哽咽道:“恩,她来了。”

朱元璋大喜,道:“她原谅我了,是么?是么?”说话间看着我,神色急切,显是急欲得到回答方才安心。

我柔声道:“是!她原谅你了。外公,母亲她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

他这才欣慰的笑了起来,喜道:“我知道,安庆她最是体贴人意的。她不会怪我,我是知道的。”继而又叹道:“可惜……是我害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日后,奇Qisuu书网我必会照顾她一生周全……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苦?……”话音渐低,竟是慢慢又睡着了。

我坐在床头,握住朱元璋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只是默默低头发呆。连朱允汶和傅以柔几时进来都未曾发觉。

傅以柔走到我身边,柔声道:“小七……”

我摇了摇头,道:“姐姐,你不必劝慰我。”转头看着傅以柔,“人死不能复生,都是我的亲人,怪谁比较好?还不是让活着的人徒自悲伤?”话虽这么说,仍是落下泪来。

朱允汶叹息道:“皇爷爷也自有他的难处,身为一国之君,总要身处两难抉择。小七,你宽慰些罢!”

我含泪笑道:“多谢殿下劝解!我……并不曾再怪皇爷爷了!”

是,我并不再怪他了。无论错也好,对也好。过去的事,再计较有何意义?走出乾清宫时,我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上,那方宽阔的蓝天。空气中有丝丝的幽香传来,仿如黑夜里谁微微的叹息。万里无云,正是艳阳高照。是一个春日的好天气。

以柔并不再提起以往的事,她只是用了然而怜惜的眼神,默默的在一旁陪伴着我。有很多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在这冷冷的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多么的幸运!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怀念并且珍惜这一段日子,一定会。

每日,我和以柔都会去探望朱元璋。他的病情日重,几乎无时都不在昏睡中度过。药物和治疗,也只不过是尽量延长他在世上存活的时间而已。朝中的事情,也已尽皆由朱允汶代理。

只是,尽管太医们都说皇帝的大限将至,朱允汶却并未有传召他的叔叔们进宫聆讯的意思。有儿子在外藩封王的妃嫔们,都希望趁此次机会,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朱允汶迟迟不下诏,宫中,已是渐渐流言四起了。

我和以柔素来坐在房中,对外面的事不管不问,虽然也是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却当作是充耳未闻。而不管怎样,外面的局势是越来越紧张了。日日都有朝堂上的纷争之事传到后宫之中,各妃嫔们各怀心思,各有打算。即便是伺奉在我和以柔房中的宫女太监们,也在暗暗揣测着日后我二人的去处。我心里却是明晓,朱允汶畏惧各藩王叔叔们手握的兵力,是决不敢在这个敏感时期召他们入京的,而朱棣起兵也是日后的事了。只是——想到我和以柔的命运,我却暗暗心惊,甚而忧心了。

第一卷 九、离别(下)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一,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一早,我就被窗外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惊醒,心莫名其妙的砰砰直跳。正疑惑的当儿,盈香急急跑进来道:“郡主!外头来人了,说皇上要见你!”

皇上要见我?难道他病情已有所好转了?

不等我分辨清楚,已经被盈香催着匆忙洗漱完毕,赶往乾清宫。

今日的乾清宫分外安静,往日来去纷繁的太医们此刻正默然端坐在侧房之中。我见此情景,心中已然一惊。

“皇上他,今日怎样?”我自己也知道,话音中有怎样的颤抖。

“气色很好。”胡太医的脸色凝重无比,“今日……倒是比往日清楚多了,想必也能够认出郡主来。”

那么……我楞楞望住他,刹那之间,心惊胆战。

回光返照!四个字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在我脑海里,我蓦然以手掩口,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太医们似是明白了我心中的猜想,俱是摇了摇头,神色悲伤。

“皇上适才醒来,第一个传召的就是郡主,”说话的正是宫中的总管大太监,“郡主请进去吧!皇上他……想必是有话要吩咐的。”

我走进暖阁,只见朱元璋正闭目恹恹的靠在榻上,看到我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小七……”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微弱,却显是认得我了。

我跪下请安,他略略抬了抬手,道:“起来吧!”轻轻招手叫我走近,仔细端详着我,话里有轻微的叹息,“瘦了些了!”

我心里一紧,强自镇定道:“皇爷爷,你可好些了?”

他微笑道:“朕鬓发皆白,好与不好,已是无甚大碍了。”话毕,又叹道:“小七,今年是洪武几年了?”

我低声道:“三十一年了。”

他点了点头,笑道:“三十一年……你的母亲过世,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声音里略带寥落,顿了一顿,又道:“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北平罢!”

我蓦地抬起头,惊道:“皇爷爷!”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问道:“你不喜欢么?”

我凄然摇头道:“不是。只是……我不想离开皇爷爷!”心中伤痛,忍不住掉下泪来。心里只是慌乱的喊着,他是疼爱我的!他是疼爱我母亲的!他的确是一个慈爱的外祖父,慈爱的父亲。不错,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他仍是天下最平常最慈爱的外祖父。此刻,我心中对他的恨意,早已荡然无存。悲伤和不舍,却是与日俱增。

他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头发,叹道:“傻孩子,不必难过,人有死有生。一切自凭天定,勉强不来的。朕活了这许多年,已经活够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哽咽着流泪。房中寂静无声,只有蜡烛不断窜出的火苗,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燃烧声。

他道:“你舅舅素来对你极好,你舅母徐氏,也是个善良宽厚之人。此去北平,虽是你母亲的遗愿,却也是我的心愿。你舅舅遣来接你的人,我一直安排住在京中,现下已准备好一切,明日就可启程。”烛中的灯芯此时忽然发出几下轻微的劈啪声,“我已时日不多了,虽不愿意让你独行,却也不能不如此。去了那边,就忘记南京吧!忘记所有的不快乐,忘记皇爷爷曾对你和你母亲的亏欠,把该忘记的事情都忘记。剩下的日子,要好好的为自己活,活的快乐、活的磊落就好。”

语气潺潺中又有浓浓的慈爱,我满腹悲伤,竟不能言,惟有含泪跪倒,叫道:“皇爷爷!”

他脸色极为苍白,神色哀伤,又道:“这许多年,我朱元璋却也没白活。蒙古人,是我朱元璋赶走的,大明朝,是我朱元璋建立的,这天下,现今也都是我的!……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也都是被我一个一个杀了的,我的女儿女婿,也是死在我的手里。”他的声音略显沙哑,语气中的豪迈骄傲,已渐渐变成了无限凄凉,无限感伤。“我从前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只是那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是潇洒自在,过的是多么轻松快活!如今子孙成群,临了,却不能再见他们一面了!”话声渐渐激动,忽然之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大惊,扑上前去伸手扶住了他,急叫道:“快宣太医!太医!太医!”声音急促嘶哑,心中悲痛难抑。

那晚,我和朱允汶、以柔跟着诸妃嫔公主们一直陪伴在朱元璋身边。他的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楚。昏昏迷迷之中,一直不停的叫着“马氏”,有时候喜悦,有时候内疚,有时候快乐,更多的时候,则是无比的失落和哀伤。间中,只清醒的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对朱允汶说的:“先不必把我的病情诏告他人。”而另一句话,则是对我:“小七,去北平吧!”

次日天方大白,已有内务府总管太监前来宣读送我离京的圣旨,嬷嬷们更早早带着盈香收拾好行装,守侯在门外,催我启程。我心中明白,朱元璋已经下定决心。而我离开南京,也是迟早的事情。皇帝如果驾崩,我身为郡主,又怎么能够留在宫中?以柔尚且有家可归,而我,却是除了北平,无处可去了!

以柔携住我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我,轻声道:“但愿你能记得木槿,却忘了南京罢!”

我忍住眼泪,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会忘记那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只是——我会记得木槿,记得以柔,记得曾在南京有过的亲人、朋友,和所有幸福的回忆。所以,我又怎么能够忘得了南京?

可,朱元璋要我走,我便走,让他安心。那么,他们要我忘记,我便也装做会忘记,让彼此安心。遂了大家的愿,也许每个人,从此都可以生活的更洒脱一些吧!

我走出宫门,望着宫外那片看起来更加宽阔无垠的蓝天。南京,宫廷。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走向另一片未知的天地。走向——朱棣,未来的大明朝皇帝。我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在这里,我有过得到,也有过失去。以柔最后的那句话,我并非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我是因为了解历史而明白,而以柔,她的明白,却显然比我来的更加深刻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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