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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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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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脸面,在白布的笼罩之下,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双眼睛,在宝光的反映下,这双眼睛彩光流转,在匕首出鞘的时候,在刀身的寒光反映之下,眼睛又深邃如海洋,如果凝神看这双眼睛,虚无缥缈,难以捉摸之极  这双眼睛的眼珠,竟然是浅灰色的,极浅极浅,浅得几乎是不存在的浅灰色。

这人一定不是第一次在沙漠中救临死的人,至少,这人知道应该怎么做。

三口水进入身体,可以令待全身已浓得无法再流动的血又开始流动,死亡会离开。可是这三口水,也会引起又有了知觉的人,第一个恢复的知觉就是渴的感觉。

全身所有的肉,所有的骨头,都感到渴,会渴得叫人疯狂,有这种乾渴感觉的人,会不顾一切扑向水,就算明知一伸手,那只手就会被砍下来,那只手还是会自然而然伸向水。

而如果他抢到了水,他会不顾一切地喝,结果是他久乾的肺会被水充满,死亡会重临  不是渴死,而是溺死,和溺死的人一样,肺里全是水。

所以,这人知道被救的人快要醒过来时,就先退开去,才恢复知觉的人,不会有那么多的气力,隔那么远的距离来抢水喝。

裴思庆双眼没有张开之前,身子一挺,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在烈日之下,这位锦衣玉食的长安大豪,全身赤裸,身上的皮肤,如同龟裂了的田地一样,有著纵横相间,看起来十分深的裂痕,可是在那些裂痕中,却并没有血水渗出来。

他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地站著,一头又乾又枯的头发,和虬髯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要辨出他是一个人,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他的身子始终没有站稳,他的口和双眼,一起张了开来。自他口中发出来的那一下叫声是:“水。”

自他张开的双眼之中,射出急切而又浑浊的目光,一下子就在那人的水壶上,然后,出乎那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在这样乾渴中的人,能够看穿皮壶,看到皮壶内的水,他所看到的水,给了他气力,他陡然之间  一跃向前,像是一个自天而降的怪物,一下子就到了这人的面前,手伸处,已把皮壶抢了过去。

那人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虽然是惊呼,但是仍然十分动听,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这个年轻的女人,眼看著一个身形如此高大,瘦得骨头一节一节凸了出来,形如鬼魅的男人,在一下子抢过了皮壶之后,甚至来不及打了开来,张口向壶口就咬,白森森的牙齿,竟然是如此有力,“喀”地一声,把壶嘴咬了下来。

然后他大口喝著水。

那年轻女人急急叫:“慢慢喝!慢慢喝!”

可是这时,天地之间,只怕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裴思庆喝水,好在皮壶中的水不多,不致于喝到他被溺毙的程度,所以她叫了两声,便不再叫了。当然,那时她并不知道,裴思庆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听不到她的声音。裴思庆听到的,只是水流过他的喉咙,流进他身体之内的那种声音。

大半皮壶的水一下子就喝光,裴思广还在舔著壶嘴,他侧著头发了一会呆,像是在回味刚才水的味道,然后,他的五官一起动了起来,先是收缩,后来又放开。开始的时候,他脑中一片浑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这时,他已完全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获救了!

他一下子又跳到了那人的面前,喘了一口气:“多谢阁下相救,这里  ”

他说到这里,四面张望了一下,极目所望,仍然是天连沙,沙连天的沙漠,可是他还是问了:“这里离长安多远?”

那年轻女人也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定定地望著他。这时,在互望之中,裴思庆才注意到,在白布的遮盖下,那人露出的一双眼睛,眼珠竟然是雾一样的浅灰色。

他伸手,去揭那人头上的白布,那人陡然震动,后退了一下。这一个动作,令得裴思庆立即知道,这人是一个女人,他不再伸手,因为他知道,沙漠上有不少人,女人是不给人家看到脸面的。

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赤身露体,十分狼狈,长安大豪经历虽然丰富,可是也从来未曾这样狼狈过。同时,他又看到自己的那柄匕首,在对方的手中,他情急地向匕首指了一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阁下若是喜欢,这匕首就当是薄酬好了!”

那年轻女人侧了侧头,像是想弄明白裴思庆在说甚么,可是却又不明白,她俯了俯身,把匕首放在沙上,自己转身,走向骆驼,在鞍旁的一个后袋中,抽出了一幅十分柔软的毡子来,又走向裴思庆,再把那幅毡子,也放到了沙上。

裴思庆这时,已拾起了匕首,忙又把毡子拾了起来,围在身上。

这时,他也感到异样的口喝,他又道:“水,还有没有?水!”

那年轻女人拧了拧头,做了一个手势,又发出了一下清啸声,一匹骆驼走了过来,在裴思庆的身前,跪了下来。

裴思庆直到这时,才真正肯定遇救了。

刚才两只脚,已经有一只半进了鬼门关,这时,忽然又逃出生天,心情之轻松,难以形容,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著,真想仰天大笑。

可是他手触处,脸上却传来了像刀割一样的剧痛,那又令得他笑不出来。

不但是脸上被手摸到的地方像刀割一样的痛,当他一跨步,想骑上骆驼去的时候,全身每一处地方,也都像是被刀割一样地痛,令得他这个大豪,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可怕的嗥叫声来。

乾裂的皮肤,本来是麻木了,连痛都感觉不到的,这时,痛的感觉才回来。

他伸手按住了骆驼的头,痛得除了大口喘气之外,甚么也不能做,根本不能动。

那年轻女人显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在这里,斐思庆陡然叫了起来,神情恐怖之极:“不!不要留我在这里,我不怕,再痛,我也要赶快离开沙漠。”

他一咬牙,就上了骆驼,骆驼一欠身站了起来,那一下颤动,又令得他发生了一下嗥叫声  在那一刹间,他以为自己的身子已碎成了几百块了!

可是,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虽然痛得面上的肌肉歪曲,使他脸上的皮肤又多了一些裂痕,可是他在坐定了之后,还是自然而然,挺直了身子,尽管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坐在骆驼上,还是有一定的气势。

那年轻女人也上了骆驼,身手十分敏捷,她又发出了一下口哨声,骆驼向前走去,斐思庆咬紧牙关,尽管痛楚一直没有减轻,可是他非但不嗥叫,而且连哼也未曾再哼过一下。

那年轻女人骑著骆驼,走在前面,他紧跟著,还有一匹骆驼在最后面。裴思庆留意到是在向南走,他好几次哑著声音问:“我们到哪里去?”

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听不懂的话,那使他明白,他和那年轻女人之间,无法用言语沟通。

那年轻女人一直在回头看他,她的眼珠十分浅,所以甚么颜色,都能在她的眼珠之中反映出来,蓝天白云的时候,她眼珠是蓝色的,当夕阳西下时分,她的眼珠之中,竟然是一片艳红,奇妙无匹。

裴思庆知道自己获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发的毒誓,竟然没有应验。

他绝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没有应验,他并没有饿死、渴死在沙漠中,这件事,却给他一种异样的喜悦。

那种喜悦,超过了作奸犯科的人逃脱了法律的惩处  他逃脱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作了这样的坏事,竟然不必应誓。

他甚至进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没做甚么坏事,所以才会使得毒誓不应验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张口要笑,可是却又是一阵剧痛,但是那并不能阻止他在心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开怀的一次大笑。他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就算他怎么强迫自己忘掉它,总是有一个阴影便在心头,就像是喉咙里哽了一根鱼骨头一样,并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现在,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毒誓既然不存在,杀一个人有甚么了不起?

裴思庆这时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因为他看到,前面那年轻女人回头向他看来的时候,双眼之中,有惊讶的神色。

这时,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静,突然之间,裴思庆看到了一个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当深的深沟。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沟,都不足为奇,唯独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沟,才是奇谈。

沙子是流动的,像水一样,一定是由高处向低处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沟  一有,流动的沙子就会将它填满了!

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又确然是一道深沟,不但是,而且,骆驼已经走进了深沟之中,深沟斜斜伸向下,沟很狭窄,走在沟中,向两边看去,可以看到两壁的沙,都在向上动,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喷向上,逼住了不让沙子填进沟中来。

裴思庆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轻女人转过头来,向他大声说话,像是在向他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可是,裴思庆却听不懂。

深沟越来越深,裴思庆又问了几次,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可是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裴思庆虽然从鬼门关中跳了出来,可是身子仍然虚弱之极,他开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紧紧抓住了缰绳,使自己不跌下来,可是眼前仍然阵阵发黑。

他想求助,可是还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又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倒十分享受这种情形,因为不少布满全身的痛楚,也不那么明显,像是渐渐在远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觉的时候,他所感到的,当然是遍体的清凉。

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舒服之极,像是在长安的华宅之中,虽当盛暑,可是柔娘却用才从深井吊打上来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样。

一时之间,他想不起自己是在甚么地方,因为这种舒服的感觉,和生死一线的挣扎,相差实在太远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可怕地裂开,裂缝而且极深,在裂缝中渗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浅黄色的水。

这时,那种丝丝的凉意,都正从皮肤的裂缝之中,渗进他的身体之内,使他感到无比的舒适。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所以他不敢睁开眼来,惟恐一睁开眼,梦醒了,他会依然在沙漠之中挣扎。

他利用这个时间,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从那场暴风带来灾难之后,他终于获救,并没有应了昔年所罚的毒誓,他也记起了自己曾在骆驼的背上,所发出的那一阵狂笑,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睁开眼来时,就听得一个相当沙哑,听来很古怪的声音,操著长安口音在说:“你醒了?你真是运气好,听说,在发现你的时候,食尸鹰的喙离你的头顶,不到一尺?”

猝然之间,听到了这一番话,裴思庆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他还未曾睁开眼来,泪水已疾涌而出。他是响当当的好汉,本来是不作兴流泪的,可是这时,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说话的是甚么人,可是那几句话钻入了他的耳中,所产生的感觉是极度的亲切,而那种亲切,使得鼻子发酸,也令得泪水泉涌。

他睁开眼来,虽然泪水令得他视线模糊,可是他还是看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形象十分怪的怪人,一脸皱纹,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当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一个侏儒  一个天生比常人矮上许多的侏儒。

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是躺在一个凹槽之中,凹槽约有两尺深,注满了一种绿色的水,而他的身子,就浸在这种绿色的水中,那种舒适无比的清凉感觉,自然就是这种绿色的水带来的。而且,那个像是马槽一样的大凹槽,是一整块白玉所雕成的  裴思庆十分识货,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质地极佳的白玉。

(当整理资料,整到这一部分之时,温宝裕叫了起来:“不得了,整个白玉来做浴缸,比罗马皇帝还要豪奢,那是甚么地方?”)

(胡说道:“如果那地方恰好盛产白玉,那也没有甚么,就地取材,白玉做浴缸,和石头做浴缸,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

(温宝裕仍是大摇其头:“不可思议  那浴缸不知道还在不在?”)

(自然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裴思庆不但弄清楚了自己是在一个白玉槽之中,而且也看清楚,身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大堂之中,大堂有四根柱子,每根都有一人合抱粗细,也全是白玉的,大堂的地上,铺著一块一块的方形玉块。整个大堂,气派之大,连见过大世面的长安大豪裴思庆,也为之咋舌。

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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