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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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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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语气沮丧,说不出的低落。

明显地,有人已开始妒忌,打压要趁早。

“你不是已与天祥签约?”

“计部头,不是算月薪,我怕开销不够。”

“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在半月咖啡座见面吧。”

裕进早半小时到商场,到处逛,看到一家小小纹身店。

一个女孩子出来招呼他:“随便参观。”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样,耳后有一和平标志纹身,额前一颗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钉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么,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点不方便。”

裕进笑了。

“假如一时不能决定,我们有纹身印贴出售。”

裕进心一动,“有无印度墨?”

“你说的是指甲花汁?这包粉末冲水调和,可作多种用途。”

裕进立刻买下。

时间差不多,裕进赶去咖啡座。

印子迟了十分钟,裕进心甘情愿等候。

真凑巧,她额中央也有一点红色朱砂装饰。

裕进用手轻轻一指,“这叫做并蒂,印裔妇孺用来辟邪。”

“昨天拍的化妆广告,一时擦不掉。”

“是洗头水吗?”

“不,牛仔裤。”

“那多好,至少穿着衣服,有进步。”

才说出口,已经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着嘴。

可幸印子没生气,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别担心收入,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半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谚语?”

“我正努力学中文。”

“别喝茶了,陪我到沙滩走走。”

裕进车厢里有小小沙滩椅,摊开来让印子坐在树荫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来,诉说心事。

“去年,母亲工作的小制衣厂结束,她失业至今。”

裕进不予置评,只借出耳朵,这年头,中年妇女不好找工作。

“我们家手头一向不宽松,如今更加困难,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没闲着。”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红,喊高价,拿钱回家,安置妈妈及妹妹。”

裕进意外,“你还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岁,读高中,非常调皮。”

那负担可真不轻。

※※  ※

裕进忍不住问一句:“你父亲呢?”

印子看着远处,“十年前已拋弃我们,走得无影无踪。”

裕进立刻噤声。

他心头一阵难过,替印子不值。

他改变话题:“妹妹叫甚么,影子?”他不忘调笑。

印子微笑,“叫罗萨萝,今天生日。”

“咦,我们替她准备礼物才是,来,回市区去。”

印子尴尬地说:“我们想节省一点。”

“只送一件礼物可好,她喜欢甚么?”

印子着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么?”

印子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礼物一定很高兴。”

“我们快去挑选。”

裕进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记念价值,他取出信用卡,义无反顾,速迅成交。

又买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说:“你与家人庆祝,我不进去了,改天再拜访。”

他不想扮那种古老文艺小说中阔客,买了大推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他轻轻说:“别说我有份,免妹妹觉得突兀。”

印子点点头。

看着她进去了,裕进才掉头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进想赶去帮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来,只是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课,下午怎么样?”

“下午我拍广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极安全,穿着衣服拍硬照。”她强调“穿衣”两字。

“印子,可有想过找份白领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毕业,薪酬低微。”

“万事从头做起呀。”

“我比较虚荣,好高骛远。”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下午,袁松茂约裕进喝啤酒。

讲起刘印子,他说:“追求者众,美色永远叫人着迷,但是,这不过是你的暑假罗曼史。”

裕进不出声。

“都会好赚钱,似她这般混混,也月入数万,比坐办公室强多了。”

“以后呢?”

“甚么叫以后?”袁松茂愕然。

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

裕进不出声。“咦!关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

袁松茂说。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

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

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干。

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干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

“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谢谢你,祖母。”“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纸干了。

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你又是谁?”“我是罗萨萝。”“你中文名字叫甚么?”“我没有中文名字。”

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

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我是印子的朋友。”

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来。”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已经毕业了。”

  第3章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  ※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过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腹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二十)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脱,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脱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华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脱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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