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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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墨-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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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  ※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摸,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喜。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臜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摀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

  第4章

电话来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说一句,已经替她在美国国际学校报了名,暑假后升读第十班。”

印子脱口问:“翡翠对每一位歌星都这样妥当?”

对方沉默一会儿,“当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潜质。”他笑。

印子也笑,挂了电话,去看妹妹,发觉罗萨萝在纱帐床上睡熟,而母亲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电视。

都不愿意走了。

印子说:“我出去一会儿。”

在门口,碰到一个挽着菜篮的女佣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来帮手,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六时走。”

都想到了,没有一件遗漏。

印子却一个人乘车去找陈裕进。

陈家祖母来开门,“咦,印子,裕进去上中文课。”

“有地址吗?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点点头。

“不如你进来等他,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不,我去他那里比较快。”

“老师住牡丹路三十号二楼。”

印子礼貌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

她赶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铃,有两个中年妇人出来,上下打量她。

“咦,”一个说:“这不是象牙香儿小姐吗?”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们点头招呼。

待两个太太一转身,印子便按铃。

裕进正上课,试用普通话与邓老师讨论李白生平,忽然对讲机传来印子的声音:“请问陈裕进在吗?”

他整个人跳起来,以为是做梦。

邓老师一看就知道谁来找。

“我马上出来。”

他丢下唐诗与李白就往外跑。

老师说:“今日到此为止。”

“谢谢老师。”

裕进一溜烟似消失在门口。

老师忍不住,轻轻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轻人为之倾心的可人儿,只见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说了甚么,他轻轻拥抱她,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喃喃安慰。

然后,他俩踱步离去。

印子轻轻说:“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会有那样大的变化。”

“这也许是人们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在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来。

※※  ※

20/12/1999

“裕进,我看过一篇小说,故事里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卫星德莫斯去发展事业。”印子说。

“呵,是一篇科幻小说。”裕进说。

“不,裕进,我要去的地方,同火卫德莫斯的凶险没有甚么分别。”

“那么!”裕进握紧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学,让我照顾你。”

印子不出声。裕进只得问:“故事后来怎么样?”

印子惨笑:“离别的晚上,他承诺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他都会永远爱她。之后,他失去她的音讯,只辗转听说,在那个人吃人的罪恶卫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寻找她吗?”

“有,一直托人传出消息:‘回来,回来,我照样爱你。’一日,她来到他的门口,她回来了!”

“啊!”

“她呜咽地说:‘我已经变了,变得你不再认得我’,‘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他打开门——”

裕进紧张的问:“怎么样?”

印子用手掩住脸:“门外有一只骯脏的小动物,是一只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头来,那脸,却是那女孩的面孔。裕进,在德莫斯,他们竟把她的头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进叫出来

“裕进,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

“印子,那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

“不,裕进,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乔,好端端一个人,三年之内,酗酒、服毒、狂赌、日夜颠倒,时时狂歌当哭,她快变畸胎了。”

印子呜咽起来。裕进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进,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裕进又问:“故事结局如何?”

“他看仔细了她,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

“呵,他遵守了诺言。”

“在小说以外的现实世界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结局,她已变成妖魔鬼怪,还有谁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泪来。

“但是,你仍然决定去那个德莫斯。”

印子苍白地说:“是。”

“你决定闯一闯。”

“是,我不甘心,我要战胜我的出身。”

“读好书,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胜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迟了,我等不及了。”到这个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刘印子是来道别,裕进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

他的胸膛之内,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非常难受。

“你要离开我了。”他低声说。

“不,裕进,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个环境找生活,你我势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且慢悲观。”

“不,裕进,那处只有更加可怕。”

※※  ※

21/12/1999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愿像从前那样,拍广告时我陪你整夜。”裕进说。

“不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拍夜班,如果走红,他们会用最好的时段迁就我。”印子说。

“如果不红呢?”

“在这个行业,不红,比死还惨,一定要红。”

“那么,印子,祝你大红大紫。”

“裕进,让我们保持联络。”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以致纤细的手关节发白。

他们终于说了再见。

印子缓缓离去,裕进没有送她,印子这次是去火星的卫星德莫斯,裕进无能为力。

她脚上印度墨画的图案尚未脱落,她踏着那斑斓的蔓藤图案向另一条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进一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还未亮,最后一次起来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腾整晚,为着甚么?”

裕进用手搔头,憔悴地坐下,祖父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裕进庆幸两祖都那样了解体谅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进的烦恼。”

裕进自嘲:“超龄少年。”

“这是所有少年必经道路!刻骨铭心的恋爱,伤心欲绝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说中了。”

“都是无可避免肯定会发生的事,我记得一首童谣这样说:‘校工校工,放弃希望,我们拥有的墨,多过你的洗刷’,墙壁一定有涂鸦,少年一定要恋爱。”

裕进笑出来。

“不过,”祖父纳罕,“是甚么厉害的对手抢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个人,是她的事业。”

“啊,”祖父点头,“难怪难怪,有志气。”

裕进轻轻说:“我会等她。”

祖父轻轻问:“她知道吗?”

“她一定明白。”

“已经那样有默契了。”祖父颔首。

“我会等她对名利看淡,反璞归真。”

“那可能是十年后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泼少年冷水,十个月都太长,他才不相信裕进会等谁一辈子。

他转头去看报纸。

头版是一张大彩照,照片里的女孩子双眼是活的,像会对着每一个观众笑,标题说:“翡翠新星刘印子,将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并不知道,这颗新星,就是他孙子心目中的可人儿。

22/12/1999

接着的个多月,有关刘印子的宣传排山倒海涌来,有一张彩照,足十层楼近一百呎那样高,悬挂在游客区的商业大厦墙壁上。

裕进特地到对面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样,可爱得不得了,但是,裕进觉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电话来:“我都不敢走过那间大厦。”

“为甚么?”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样大,像个头号通缉犯,多么可怕。”

“唱片销路可好?”

“今晚办庆功宴,招待记者。”

“这么快?”

“时间才是最大敌人。”

“我买了一件礼物祝贺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进,不用客气。”

“小小一点心意。”

门铃响了,妹妹罗萨萝去应门,捧着一大盒礼物进来。她跳蹦蹦地说:“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趋前一看,见是裕进笔迹,忙不迭拆开看。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单镜头望远镜。印子母亲走出来看见,“咦,这是甚么玩意儿?”

印子还未出声,罗萨萝已经抢着取过说明书读出来:“创新手提电子天文望远镜,可看到四亿光年范围的苍穹里去,轻易寻找一万四千个星座……”

蓝女士失笑,“神经病,谁送那样的东西来?”

她忽然看到女儿表情里的一丝轻柔,心一动,冲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个大学生。”

印子细细观察那具望远镜。

蓝女士试探地问:“你同他还有来往?”印子没有回答。

母亲讨好女儿:“你自己已经是一颗明星,明星看明星,多么有趣。”

门铃又响起来。

“姐姐,是光明日报记者卜小姐。”

只见翡翠机构的宣传主任蒋璋郑重其事地陪着那位卜小姐进门来。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灯,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带着五分轻蔑上下打量这颗新星,正想给刘印子一个下马威,忽然看到案头的天文望远镜。

“咦!”卜小姐整张脸松弛下来,“观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进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说:“我也订购了这个型号的望远镜,可是还未寄到,没想到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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