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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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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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仍觉得今年的大雪好像比去年的大雪人性化了一些,明显是在一年年进步。这首先就表现在大雪不再那么木然地落个不停,而是学会了笑。有人也许觉得这种说法很荒唐,那是因为他无知,他不懂雪。不过也难怪,大雪的笑是藏在它的木然里的,一个灵魂没有长期习惯孤寂的人确实不太容易看出来。但如果看出来了,那又会非常愉快,因为如果能看出来就多半会认为大雪的笑其实最终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另外,今年的雪跟往年还有一点不同是下得很有节奏,时缓时急,断断续续,非常明显地表现出它是一种典型的情绪化物质。而对于所有情绪化的物质,我以为是都可以将之当作朋友的。我的这个洁白如玉的老朋友啊,它今年自然又是把我的心下碎了。
去年这时,我感觉过去的一年仿佛不存在,今年却相反,过去的一年好像有十年那么漫长。今年发生的许多事,全部很奇怪,即使当时稍纵即逝,可回想起来,感觉上仍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感觉到时间会这样难熬。去年把我以前的时间概念完全改变了。大概也是这个缘故,我会觉得新年里的大雪充满了人性化的笑容,在冰冷透骨的天气里竟能给人以温暖。
唉,一年又一年的大雪啊,就这样如期而至,就这样飘在我心上。我忽然觉得也许大雪已经成了我的宿命,或者成了我宿命的象征。解破这个象征,那未来的年年岁岁就肯定容易应付多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尽管答案就藏在我心里。很多时候,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深处的秘密比土地深处的矿藏还难挖掘。
有一会,感受着大雪里的某种熟悉气息的诱惑,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前年的岩石和去年的脚印来,既快乐又悲伤。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雪天里好像是应该产生这些情绪的,可今年居然一丁点都没有,太不正常了。然而,依然是完全属于我的大雪,依然是完全属于我的山峦,甚至就连出岫的一缕云烟也是曾经见过的模样,它们对往昔岁月的抄袭比我的回忆更能复原历史,我根本没资格怀疑什么,如果要说不正常,恐怕恰恰是这种不正常的感觉才真正的不正常。果然,这一点立刻就得到了证明。
散步到爱晚亭,我站在亭下欣赏亭子里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长沙》。这是毛泽东三十二岁时的作品,大开大合,气势撩人,令人赞叹。可惜毛的书法太糟糕,用如此平庸的笔墨写如此惊人的词作,不能不说是一种大遗憾。毛泽东的艺术也跟他的功业一样,大成大悲,后人思之,唏嘘不已。正自叹息,突然我发现在毛泽东的词匾之下,亭子的中央,有一块混乱的雪迹。这令我惊颤了一下,在如此洁白的世界里,怎么会有一块混乱的雪迹,应该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几乎不敢去细看。然而又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还是低头去瞥了一眼。这一瞥不打紧,吓得我差点灵魂出窍。其实这块雪迹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我之所以被吓成这样,实在是因为惊喜到了极点。
原来有人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虽然词是新作的,可我一眼就知道是谁做的,词的风格我太熟悉了。词曰:
抛闪闲情独吹笛,如咽如碎,潇湘远去人不寐,大雪催归。愁眼似镜照清影,梦里几度斜晖,桂花问酒,那人是谁?天公年年狂醉,揉破白云乱飞,烟柳寒塘,碧透美人泪。
我紧张,激动,喜悦,站在词的前面,半天没有动静。后来我似乎完全麻木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哪个人刚刚写上去的,疑心它只是从亭子里毛泽东的词匾上掉下来的一首作品。可这明显不是毛泽东的风格。不要再怀疑什么了,毛泽东不可能掉下来,是那个人回来了。
哦,天啊,有这等事?会不会是别人跟我开玩笑?我害怕这样,可又有点希望这样。更奇怪的是四周没有脚印,那个人是如何来的,又如何离开的呢?到底怎么回事,我完全糊涂了。便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事,先把满山的雪踏一遍再说。本来我觉得早领悟了今年大雪的精髓,已没有这份心情。现在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想大雪里可能还藏有许多奥秘,弄懂了它们将有助于我解开这个疑问。
云雾缭绕的山峰上回荡着一片清悠和缓的笛声。我惊呆了,在云麓宫的飞来钟那儿站了半个时辰,竟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听得出,那笛声是孤独的,音律婉转,情调忧伤。我觉得那种忧伤跟我的灵魂更贴切一些,不过我更喜欢它对我的剽窃。它的剽窃丰富了这座山峰的文化气息和精神内含,这是岳麓山难得遇到的快事,是山的艳遇,在别处绝对欣赏不到的。我实在不忍心破坏那一幅美好的画面,最最重要的是我此刻有一份娇揉做作的情绪,我不愿凭白呈上应召入侍的礼单。在这座山上,我从来都是主人,这一点我绝不含糊,没人能够改变。
我悄悄地退下山去,在爱晚亭里回了一首词。词曰:
莫道潇湘远,幽梦里,无限江天。人去山外,魂在当年,休愧做,南来北往雁。弄人处,自应是风月无边。
我好像听了一晚的笛声。
第二天,大雪停了,天气迅速回暖,雪地融化得很快,黄昏我进山谷,大路上基本恢复了原来的路面,只有山林里和树枝上依然积着厚厚的雪,白晃晃地使人不知夜幕降临。我坐在爱晚亭里,忽然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这种感觉毫没来由,我一点也说不清它是一个什么兆头。
且不管什么兆头不兆头,我是来会那个人的,我估计她绝对会来。果然,随着一串歌声,明月站在了亭前。她的背景是两涨清池和山谷豁口处黛墨的天空,远方的天际还挂着一两颗冷冰冰的星星,射出跟她眼里一样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芒。我就搞不明白了,究竟是星星受了她的影响,还是她受了星星的影响。也许准确地说应该是互相影响,就像我与这座山的关系,互相依存,将各自的所有相互给予。当然,明月与星星的关系也不尽然,很简单,她毕竟只是一个回山来看一看的客人。
“别来无恙?”我坐在亭里的石圆桌旁笑着问亭外的她。
“无恙?唉,怎么可能,怎么能无恙?人生一世总在不断地有恙,只是恙的情况严重不严重的问题。”
“那就说说这个问题吧,看样子比较严重。”
明月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情,说:“啊,你的感觉太糟糕了”
但她虚怯的目光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敢肯定她一定言不由衷。当然,我不便戳穿她,实际上我也没有能力戳穿她,否则我未必肯这样算了,因为一想到去年那场大雪里的脚印,我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
“进来坐坐吧,外面还在飘雪花呢!”
“不。”她拒绝了。她伸手在空中托了一把,让掌心里落下了几片雪花,然后眯着眼睛看看乳汁一般厚重而粘稠的天空,既显得心思很稠密,又显得心思很遥远。“让雪落在身上的感觉太舒服了,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得多享受享受。”
“何出此言?在大雪天里感受雪花的滋味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的啊,你一路上来不都是在感受吗,怎么听起来这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似的!”
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亏你还是个文学爱好者,那么多的文学名著都白读了。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场合,它们的意境是一回事吗?比方下面的池塘,如果在农田旷野里,它不过是一亩再平常不过的渔塘,但在这里,那就是一泓清池,你甚至可以说它是浓缩了这座山的全部精华的一池水,喝上一口,这座山就在人心里了,带着它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都不用害怕的。”
我很惊讶,她从前住在这的时候没有这种认识,而离开了一年,反而对山有如此深的感悟,真是奇了怪了。不过转而又想,也许某种深刻的认识或感悟确实是需要这样得来的吧,当身处其中的时候,更多的是看到它的实用性,自然就忽视了它的精神意义,只有离开了,才会关注它对灵魂的影响力。不过这
些话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有点别扭,不知道是这样削弱了她美丽的魅力,还是我觉得自己对山的感情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嘲笑。
“哪股风把你吹上来的?”我又问。
“西北风。”她瞪了我一眼说。
“我以为你把这座山完全忘了呢,没想到你还记得这里的雪,不错不错,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更加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让我想起了从前她每当嗔怪我时的眼神,是一种充满了挑逗的埋怨,非常讨人喜爱的。然而现在来看,眼神没有变化,内涵却大不一样了,是责怪的意思,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什么,忘恩负义?我请问恩义二字从何说起?”
“山教会了你吹笛子。”
她做了一个鬼脸,显然觉得我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可立刻她脸色一变,低头想了一下,居然出乎意料地点了一下头说:“当然,也许……不能说它教会了我什么,只能说它让我领悟了一些音乐的真谛……”
“这还不算教吗?领悟真谛,没有比这更珍贵的给予了,单凭这一点,你就是忘恩负义。”
她横着眼睛提高声音说:“如果我忘恩负义,能回来赏雪吗?”她显得有些激动,“我发现你这个人比以前更不懂道理了。既然你以岳麓山主人自居,就该有山的大度和包容,可你呢,老朋友久别重逢,一见面就指责人,胸襟狭窄,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忘恩负义呢。做什么岳麓山的主人,你连它的一草一木都不配做。这座山落在你手里简直是糟蹋了!”
我被她骂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她的话有些道理。越想越不明白,跟她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值得这样在乎吗,何必要今日之快事为先前之忧苦买单呢!我觉得自己的心态的确出了点问题,本来我已经梳理得十分平静了的,可见面之后多少起了些变化,这显然是我的不是,她确实没有错。即使把事情放到从前去说,她都是没有错的,因为那个晚上,我躲在暗处对她和那个男子进行的一通狂风暴雨的攻击早就把我们之间的瓜葛一笔勾消了。
我在亭子里看雪。她在亭子外看雪。我很怕她为刚才的口角下山去,这一去恐怕就是永不回返的一去了。其实人家倒不像我想的这样小心眼,她在外面玩了一会雪,后来就进到了亭子里。
“我一直把西北风当成多余之物,今后看来得改变看法了。”我自以为很幽默地说。
“你应该改变的看法远不止这一点。”她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什么都不改最好。”
“为什么?”
“这是我今年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得出的经验。年初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对自己很不满意,尤其对自己的性格,我的惨状完全就是性格造成的,我敢肯定你绝对想象不出我对自己的性格有多痛恨。于是我试着学习那种大众化的性格,学习人们说话的语气和处世的方法。刚开始,我感到很愉快,以为终于悟出了人生的道理,得到了处世的真经。可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天生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果非要进行改造,结果只会更糟,好比一颗树,如果它的主干是向东倾斜的,你却非要把它的主干扭过来,让它向西倾斜,那它的生长就会变得歪歪扭扭,反而更加难看,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又想改回来时,也许它已经成形了,已经不可改变了,或者说也能改过来了,但那等于白白蒙受了一回损失,什么也没得到。我就是这样,在那种自我改造当中愉快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就怀疑那种做法了。我非常的郁闷,浑身别扭,整个人好像不是自己的,我好像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原以为自己会很喜欢,哪知实际我厌恶之极。我只能又试着做回原来的自己。一度我痛苦到极点,担心我根本回不来了,或者能回来,但只能像那个邯郸学步的家伙一样爬着回来。不过还算好,承蒙上天不弃,也可能是我的那种世俗的学习还很肤浅,没有走火入魔,我的回来还算比较顺利。”
“你就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你的回来也许是错上加错,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被她说得心头一震。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一提出来我又立刻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有一点害怕了。如果不幸被她言中,我真不知道那会是一番什么光景。我半天垂头不语,两只脚不停地搓地下的雪,将一片洁白的雪地搓得肮脏不堪。
“你现在还写诗吗?”许久,她大概感觉气氛不太好,她回山里来显然不希望跟我进行这样的周旋,便提问我文学上的事,以为这会让我高兴一点。其实她这也是戳到了我的痛处。不过她从来都不了解我的这个情况,所以也不能怪她,再说我实际也愿意跟她谈谈诗,相对于去探索她刚才提出的那个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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