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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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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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曲羽来到镇机关里,镇里正在开会,会场外老远就能听见黄为国意气风发的讲话声:要把教学楼和操场修建的工程收回来重新发包,并亲自挂帅,把七所学校搞成精品工程,要暂停矿山开采的前期工作,重新计划,严格程序……显然他已经正式主持工作,曲羽只需办移交得了。他发现自己到普渡这一年多的时间,是在为人作嫁白忙乎。 
黄为国也并非无情无义,办完移交手续后,他很大方,以胜利者的宽容姿态在家里设筵招待曲羽,为曲羽'践行,对曲羽说了几句真心的感谢话:“若不是你巧设办法,从学校的危房的事入手,搞来大笔资金,那我纵使接任,今后的工作一时也难以做出成绩,现在我只是站在你的肩膀上摘苹果了,明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总结,措辞不那么费劲,全仗你的功德。” 
曲羽得回中宁,此地的住处必须处理,黄为国很理解他的不便,主动应承,为他特色能出价的买主:“你放心得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俩是谁与谁?还说别的吗?只要你不着急要钱,我一定帮你卖个好价。” 
  曲羽谢过他的好意,全拜托他,坐车回中宁。
第三一章
    宁南镇位于中宁城郊,距中宁市区不到十公里,正在被日益膨胀的城市吞没。曲羽被安排在农办,农办在普渡是重点部门,在宁南却是个冷宫,因为宁南以工业为主,农业萎缩得名存实亡,他相当于被完全闲置了,心灰意冷的他不在意,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参禅打坐般坐上几个小时,没谁关注他的来去,有个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瞧着他,回避他,似乎他身上有烈性的传染病毒会祸及旁人,曲羽假装不觉察。宁南镇对他并非毫无好处,他每月可以领到六百余元的工资和补助,比普渡强多了。 
他把孩子从李欣处接来,开始尽力地照顾。照顾孩子是个全新的课题,加之孩子对他没有认同,总是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聚雅街),常让他心软。孩子不时还尿湿,又屡屡弄得他有气无处出。他的死工资明显的不够应付,首先他不想委曲孩子,特意在城边租下了三百元每月的住处,可随后购买儿童玩具、只能选择便宜的,便宜得让他掏钱是感到脸上无光。他也不会买儿童服装,为孩子买了一套,被笑迷迷的服装店老板狠狠地敲了一笔,回家才知道。第一个月下来,入不敷出多矣,而每每瞧着为孩子买回的这些便宜的东西,更有难以言传的精神折磨。李欣向他建议,不必花钱租房,花不必花的钱,云婕在聚雅街的住房空空无人,并且距宁南镇有公交车直达,很方便,可以搬去暂住无妨。 
她的建议很荒谬,曲羽绝不可能接受,李欣不便多言,她偶尔来看看孩子。曲羽的邻居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自从孩子到来后,她喜欢上了,为打发时间,她再三相求曲羽将孩子给她照看,她分文不要。曲羽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每天上班时间,他就将孩子托付给邻居老太太,下班后再让孩子回到自己身边。 
每天早上起床,他先把地扫一遍,现唤醒孩子,小孩子叽哩咕噜一通,任由他抱起、穿衣。接着,他用八毛的奶瓶给孩子冲上十三元每袋的牛奶,瞧着孩子满足地享受着喝牛奶的乐趣,他确信曲羽目前只能给自己的后代提供这类生存资料,然后确信自己还没有实现拥有财富的目标;于是随手取过一袋旭日牌方便面,倒上开水,连水带面吃下,算作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曲羽的一次早餐。 
有时,在办公室里,寂静无人,他没事可做,有意地意地把以前曾百思不得其解的,也据说不能求解的三等分角问题又拿出来研究,搪塞时间,日复一日,仍然得不出结果,很快又厌倦了。他的精神开始越来越处于真空状态,老在寻思着如何给“曲羽”二字作个合适的解释,要解出什么是曲羽。他几乎找不到存在下去的意义了,梦想被连续几次的扫荡后,只余下一片荒凉。晚上,他给孩子洗澡,换衣服、洗衣服,然后将他放在床上,由他睡去后,又不自觉地陷入“自我”这个精神黑洞中,烟一支接一支的化为灰烬。今天的曲羽名叫曲羽,是因为见到了第五十二路车从广场外经过,见到一群背着包的乡下人急匆走向哪儿,还是经过人民路的时候,有两队宣传车经过?明天曲羽还叫曲羽的理由是什么,现在还没有找到。 
他没法在凌晨两点以前入睡成习惯了,每每坐在床上,总在一边吸烟,一边不断的反省,反省过去的一切,反省现在,反省现在的反省行为,在无休止的反省中,反省就上了瘾。在反省中他已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要反省,并且反省到这个反省习惯难免某一天会导致自己走上绝路,还是没法控制。偶尔,他想把这种精神习惯解释为高贵气息,但又怀疑是分裂型人格障碍或者精神分裂的前奏。孩子睡熟了,说着呓语,他着实无法入眠,下床走走。推开房门,夜空渺渺,寒星闪烁,宇宙还在继续膨胀,空间还没有稳定,时间不可能停止,一束数百万年前发出的光线穿过浩瀚的虚空,来到地球上,来到中宁,来到他的面前,数十年后即将毁灭的他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他不知不觉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可每天单调得无事可写,日记式的写作就成了唯一可记的事情,甚至,他的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钟,即现在,曲羽开始写日记,日记的内容是‘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即现在,曲羽开始写日记,日记的内容是………’ 
他极力让自己恢复写作,写可以写的东西。可写作是什么,是慢性自杀还是自救?他没法弄清。没有写作,他又将彻底掉入空虚中;强撑下去,越写越带着股濒死感,不到两周,他就没法再坚持。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害怕听到关于某某人腰缠万贯,某某人一掷千金的消息,乃至害怕看报刊。别人的财富,不是激起他的嫉妒,而激起他更大的失落。他想乞求人们仍然提倡守清贫、鼓励清贫,不要号召竞争、欣赏竞争,以缓解自己心里的压力。他更渴望黑暗,渴望夜,夜里是他精神稍稍轻松的时候,因为此时没有白天的要挟,没有白天要挟他出去创造,他可以和所有人一样,至少和大多数人一样平等地呆在床上。夜总是很短暂的,他也希望有人能够尽快地创造一套理论或学术,用以证明曲羽类的人创造财富的能力低微是天经地义的,使曲羽能够据此自我宽恕。他处心积虑解释曲羽的过程中,天天在等着,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发现自己在期待中受苦,在受苦中期待。他开始猜测老天爷一定知道自己正在饱受空前的痛苦,猜测老天爷的想法,老天爷总该以什么方式对曲羽作点弥补吧?他开始在周围隔物中寻找老天爷的暗示,越来越纤敏。蜘蛛垂丝、老鼠跑过,都令他大费神思。他很容易地反省到自己每天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幸好是老天爷保佑了自己。隔三差五,他就要真诚地感谢老天爷,比如七月十九这天,他感谢老天爷,感谢他在早上让他看到一辆小轿车在桥上长鸣喇叭;感谢老天爷在他用早餐的时候让他用两只筷子和一只碗;感谢老天爷让他定时大便;感谢老天爷让他知道饭后刷牙;感谢老天爷让他在擦鞋的时候想到为孩子买牛奶;感谢老天爷让他在午眠时梦见十万元人民币和两杯橙汁;感谢老天爷让他听到几声刺耳的火警声;感谢老天爷让他看到了孩子在邻居老太太身上打滚;感谢老天爷今天让他两次听到孩子吵着要回聚雅街的家的哭泣声…… 
孩子至今没有名字,云婕以前没给他命名,一直只叫他小曲子,曲羽无意中也认可接受了。城市的消费无情地挤压着他的荷包,他的死工资严重不够用,向次打电话回普渡向黄为国讯问空房的处置问题,都没有满意的结果。因为普渡偏僻,外来人较少,一时半晌难以有合适的买方,除非用跳楼价的方式处理给本地人,曲羽不愿如此出手,只得没限期地等。他向财务上借钱,一次二次,还能借到,三次过后,财务人员就开始找理由推托,其实他的借款也不过七百元而已。没法子,他找李欣,希望她能暂时帮助自己。李欣借给他一千后,仍然建议他去云婕留下的空房去住,那儿是孩子熟悉的环境,也可以每月平空省下数百元。她知道曲羽对云婕的住处有不少的心理障碍,她告诉曲羽:云婕目前唯一的这个住处的来历是清白的,是她她父母吝啬了几十年一点点积累加上他们的房屋置换获得的补偿所购置的。她劝曲羽不要耿耿于怀,为了孩子,可以去暂时住住:“假如它的来历是不正的,那么它也象云婕的别的房产一样,早已被拍卖充公,不可能今天还在云婕手上。你确有疑虑,可以通过曲折途径去打听。另外,她已委托我帮她处理这个住处,甚至就想把它处理给我,只是我还没完全决定,我也替她物色过两位买主,但都因出价太低,没谈成,你就暂时把它当成我的吧。” 
“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曲羽无法接受有云婕气味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接受她的孩子?” 
“……” 
“学学我吧,曲羽,某些事要善于随遇。随遇而变,也是种生存的策略,或谓方式。人生短促,没必要老把过去搁在心上,和自己过不去。”接着她告诉曲羽,她已准备和她以前的、放浪形骸之外的、和几个女人有染的丈夫和好,“我也清楚,如今是男人的社会,男人的自尊比女人沉,但并不是说,女人就没有自尊。你清楚,女人的自尊和脸面集中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上,而男人不是,对吗?作为女人的我,尚且能在婚姻上忍了,你为什么仅为接受一住处而如此固执?并不是要你接受云婕,就算是为了孩子吧。还是刚才那话,你把它当成我的吧。” 
曲羽勉强认为李欣所言有理,最终不是经济拮据而是孩子回家的哭求起了决定作用。事已至此,他妥协了,决定搬到到聚雅街,先暂住一段时间,待普渡的房屋处置后,再将款抽回设法在市里弄一个住处,然后和孩子立即搬出去,并且他决定日后仍然要付房租。哪怕象征性地付点。 
聚雅街的住处距蒋小枫家只隔两条街,曲羽怕不留神碰见蒋小枫,更没有给蒋小枫任何消息。走进曾经熟悉的环境,孩子立即活跃开来,窜来窜去,又唱又跳满地跑。当初租住时的情形浮现出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别墅关闭了好几个月时间,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楼梯上、厨房内、沙发上、案桌上全是灰尘,还有鼠迹。揭开罩着的塑料纸,小曲子立即连头带脚蹦上床去打滚,曲羽忙忙的把鞋给脱掉,由他折腾。曲羽望着这座内部已面目全非、毫无别墅味的别墅,升起肥股桑田变海海变田之感,打了个寒颤。他想收拾一下,可始终打不起精神,直到第四天夜里,他睡不着,半夜过了,才决定立即搞搞清洁卫生,于是起床,动手开始做。 
底楼西角是间停租好多年,堆放过杂物的屋子,曲羽一搡门,锁脱落,他推开进去,拉亮灯,一张半新不旧的写字桌上积尘盈寸,蜘蛛网乱缠胡绕,墙角有碎开的砖块,四分五裂的木板,东一块西一块的死老鼠骨骸,乱扔的纸张,简直如大浩劫留下的惨状。要收拾这屋子,大概比邓小平收拾“文革”的残局还要麻烦得多,几乎无从下手,他站立许久。墙角的水龙头大约出了故障,被包缠着,曲羽去拧,才发现水龙头早已锈死,纹丝不动。他拾起砖头,猛砸两下,呼的一声,死龙头活了,混浊的泥浆喷涌而出,溅在他脚上,两分钟后才清澈,他忙拧紧,取来水桶接水,洒水扫地。 
对面一间是自己当年租住的,门已脱落,前不久被水淹过,现在还泛着潮气,水痕犹在。王老太死后,屋内堆放的东西大约一直没有清理,零乱不堪。为防孩子随时来捣蛋,他将王老太生前放在此处的旧的衣袜全塞到床柜下面,清理床角大堆杂物时,他看到主人当年租房记录簿,他打开看看,很容易就翻到关于自己租房的内容;又翻,翻到更遥远的、主人关于别墅购置的款项来缘情况。他略略看了看,原来别墅共耗资二十七万余,确实是老年夫妇数十年老鼠藏粮般的小本经营积累和房屋置换时政府补给的地差等收入所购,前者很少,仅占八万左右。他把它放在一边,又翻,居然翻到了此属于云婕的东西:《采访与写作》、《新闻学原理》、《容易读错的字》、《播音技巧》等,大概是她以前在电视台工作时的工具书,都受了潮。他又翻,翻到一本旧的日记本,由于放在下面受了潮较重,纸页粘在一起,他随意地揭开几页,里面记录着不少与年青女孩们的爱好有关的乱七糟八的内容,他好奇地在旁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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