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
杜鹃声如裂帛地叫一声，两颗泪已顺着面颊悄然滑落。她的心在无声地呐喊：江林啊，你是男人，你应该学着坚强一点。你为什么这样脆弱、这么敏感呢？生活里还有许多责任，许多重担等着你来承担呀！……
江林象头蛮牛，毫不理睬杜鹃。他的身子将床板顶得浮起来，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声。
终于，气喘咻咻地，他从床下拽出了一只手提式皮箱。打开皮箱盖，在一堆衣物中间，他看见了一个精巧的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盒子，他迫不及待将它一把抓在手里。掀开盒盖，里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绒球似的粉扑。他走到杜鹃面前来，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他声音刻板、苍白：“呵，又流泪了！你的泪腺可真发达，一天之里竟能分泌这么多眼泪。”他尖刻地笑，捏着粉扑在杜鹃左颊上轻轻一点。立刻，那儿出现了一个圆圆的粉白色圆环，脸上的泪迹被遮住了。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皱了皱眉，嘴角抽搐一下，随即又荡过一丝讥笑：“哼，涂脂抹粉的确能掩盖人的真实面目！难怪我总是认不清你。”
杜鹃气馁地闭上了眼睛。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发怒的形象，像他这么凶，像他这么残酷和独特——用话伤人还不够，还要损害别人的外表形象！她觉得心仿佛被抡得飞旋起来，头一阵微微的晕玄，像窒在一个小小的白瓶子里。——看样子，自己最后的禁闭也得向他敞开了，让他得到一个完整的杜鹃。唉，也许自己什么也不该隐瞒，让他知道真相以后，如果他看不起我，说明他根本不爱我。既然没有了爱，那么一切都变得再简单不过……
此时，杜鹃已经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她的脸上、头发上、黑色衣裙上，全是圆圆的小斑块。江林象欣赏一具艺术造型似的，上下打量着她，不时自嘲地摇摇头，仿佛要否认自己的“创造”。
杜鹃一直楞楞地站着，没有反抗，任由江林把她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这时，她慢慢睁开“白眉”下的眼睛，声音冷冷地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形象？”
江林玩世不恭地一笑：“呵，在整个动物世界里，我认为梅花鹿最漂亮了。它不仅体态优美、肢体匀称、观赏性强，而且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和生物研究价值。现在不是有一门新兴学科叫‘全息生物学’吗？……”象在给人作讲解，他脸上竟然笑容可掬。
杜鹃不听他扯淡。“那么，爱，没有了？”
“爱是心与心之间的事！可我看不到你的内心，你让我爱什么？一具漂亮的‘皮囊’吗？！”
杜鹃感到心在一阵阵颤栗。她仿佛看见一支支精巧的弩箭，射向了自己的心脏，要将它洞穿、捣碎。她知道：爱是有尊严的。可是她所有的尊严，却一下子全被他摧毁了。这个霸道的男人！这个法西斯！
“连别人的隐私也要掠夺，你难道不觉得太过份了吗？！”杜鹃几乎是在叫喊。
“但是，起码应该有真挚的热情吧！要不为什么叫恋爱？”江林的情感被开了一个口，他提高了声音，摆出一副吵架的姿态：“如果，如果这些‘隐私’不妨碍你的感情，我当然可以不管。但事实怎么样，你很清楚！”
“如果别人有难言之隐呢？！”
“任何问题，对爱情来说根本不存在。”江林不加思索，冲口而出。但随后又意识到，这话未免武断，便缓和了口气说：“既便有难言之隐，也要让对方感受一些真实的东西吧？一个人本不是瞎子，却要他蒙住眼睛生活，让虚伪、让欺瞒一起在黑布外面滋长，你能做到，我做到！……杜鹃，恕我直言，你把别人的感情当什么，——就象一瓶‘速效救心丸’，当心痛的时候，你就找出来吃一、两颗，可是心痛过后呢，你就把它丢到一边，不闻不问！你应该知道：感情这东西，每时每刻都需要温情抚慰，如果缺乏滋润，它就会枯萎、死亡的。而你，却恰恰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这样能行，所有的男人只须在墙上贴几张女人画就行了，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反而可以减少这许多痛苦。……杜鹃，我从来不想强迫你什么，但是现在我要你记住：需要仰视的是崇拜、是爱戴，绝不是爱情！爱情，她是一种真实的体验。体验！知道吗？——体会和验证！”
杜鹃堵气说：“那好，我就把自己砸破了、碾碎了、摊开来，让你看看杜鹃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她反而觉得心情好受了一些。男人的蛮横、霸道似乎比懦弱、琐碎、纤细更能让女人接受。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她现在才看见他有了点男子汉气概。虽然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她仍然感受到欣慰。
“好啊，我洗耳恭听。希望您的宏言大论，不致于令人失望！”
江林大大列列往床头一坐，双肘搁在床架上，支住下巴，象听“奶奶”讲故事的孩子。只是那张孩子脸上，还挂着尖刻的笑容。在他心里，对杜鹃的一切都希望了解。但他不愿被敷衍、被愚弄。杜鹃的“演技”似乎比那个毛丽丽更出色，尽管她是下意识的。可是，谁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披沙拣金似的寻觅找求所得到的，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呢？
杜鹃开始说了。她象个演讲者，讲得很出色，也很完备。她的姿态、手式乃至措辞都足以感动观者。她讲她的身世（她所知道的），讲她的童年；她讲她的幸福，讲她的不幸和沉沦，以及每个时期的内心独白；她说她渴望爱怜，渴望关怀，渴望理解，渴望保护和异性的垂青。“当然是真正负得起责任的男人。”她说。她讲啊讲，将一个女性所有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现在江林的面前。她那“白眉”下的双眸不断变幻着色泽：兴奋、黯淡、迷离、茫然、沉思、痛苦……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刻闪烁着心灵的折射。
故事讲完了。江林的心也被深深地震憾了。他从没想过，一向高傲雍容的杜鹃，会有这样一些凄惨的、充满眼泪绝望和挣扎的过去。
他高挑的眉头垂下来，脸上的刻薄悻悻地逃跑了，代之以歉疚、自责。接下来，他在心里开始咒骂起自己：你真该死！一个女人吃尽了人间的众多苦憷，而你却还往她心头雪上加霜，你他妈还有几分人性？！……
他从床头滑到地上，伸出手，喃喃自语、不知所措。“对不起。对不起，杜鹃！我……我不知道……”强烈的自责使他的嘴唇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轻声说：“我，我这人很直。可是，爱的艺术需要的却是委宛、迂回，我……不太擅长。我只希望它是真挚的、有热量的。那些小说里轰轰烈烈的爱情，固然令人羡慕，但我从不敢奢求。我认为，人活着，不仅仅为了爱情，他还需要完成许多责任和义务……”他自己也意识到说得颠三倒四、离题万里。于是，便住了口。
原来，杜鹃不是璞玉浑金，天然未凿；也非圣洁无瑕，高不可攀。她只是以她独特的姿态存在着，拥有阳光雨露、拥有寒风酷暑的、一个生活中普普通通的女人。悲哀时，她会消沉；兴奋时，她也情绪激昂。于是，他马上想到要挽救自己的“过失”。他伸出手，要替杜鹃擦去脸上那些堆积的脂粉。可那只手却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任他怎么努力，那手却怕冷似的哆嗦着，无法靠近杜鹃的脸颊。
“江林，我不在乎。”杜鹃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他：“你不是说，爱是心与心之间的事吗？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并好好爱护它，我不在乎失去美貌、甚至尊严！我为它付出的代价太多了。我不会再珍惜它。”
“不！不能这么说。”江林深感内疚。“你永远都是美的。不论你的外表，还是内心。——这一切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那些‘做作’、掩饰，并不是你的本质！长期孤苦无依的生活，使你害怕被伤害。出于本能你排斥、拒绝一切企图轻易逾越鸿沟的男人，也许并不止是男人。”江林凝视着她，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人是矛盾的。你内心的另一方面又渴望会有人闯入你的生活，给你一潭死水的生活带来一些活力。杜鹃，我能理解，能！……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不幸的。虽然我父母健在，生活舒适，个人经历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然而，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的母亲，一个软弱的女人，她的眼泪，……她的悲哀！”
江林沉重地垂下头来。往事不堪回首。那些用泪水和寂寞搅拌出来的生活，令他刻骨铭心。每次想起这些，他就不寒而栗。他宁愿用一生的欢乐作为代价，来祈祷它不再重演。
“江林，这我都知道。”杜鹃爱抚地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轻声说：“你父母关系一直不好。你从小生活在不和谐的气氛里。还有，你父亲有个姓龙的相好，长得和我有些相像……”
江林突然象被蝎子蜇了似的缩回手，恐怖地瞪着她、诧异而冷酷地质问：“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你，我去调查过。”杜鹃忽然变得面目全非了，眼睛、嘴唇边全是发狠的神情。“我观察你，研究你，发现你很害怕见我。起初，我还惶惑不解，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对我。直到那一天，我知道你父亲有那么一位相好时，我才深深体会到，你内心的那道从小留下的伤痕有多深多重。也许正因为如此，你一直在躲避我。你把这一切归属于婚姻的不幸。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应该和那位‘龙阿姨’结婚。你可怜你母亲，却不自觉地走了一个极端：不敢谈恋爱，甚至不敢接确女人。因为你害怕自己会对不住她们，就象你父亲对母亲那样。可是随着你一天天长大，现实逼迫你去容纳女人，于是便有了那种超乎常态的行为——对毛丽丽就是一个例子。不幸的是，这恰恰和你的性格相反。你不是那种花言巧语、脚踩两只船，善于作伪欺骗的人，不可能逢场作戏。当你发现自己欺骗了她，内疚使你决定用加倍的热情和关心来报还她。可是毛丽丽却是个‘演戏狂’，——当然，这也有她的心理规律。因为她的生活也很不如意。她这样做不过是一种心理寄托，希望激起你的兴趣，在两人之间营造一个温馨的环境。而你，因为父母都是演员，并且在生活里也时常演戏，你对这种习性非常讨厌。因此毛丽丽的热情在你身上无异于投火入水。于是就有了那一次次不欢而散。——江林，如果就事论事，这是一个悲剧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很痴情的人，只要你耐心一点，你们完全可以相处得很好的。……唉，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常常用最复杂的形式，告诉我们最简单的道理。而当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时候，一切却再也不能回头。——看一看你的生活，似乎全是错误，全是矛盾。常言道：环境塑造人。如果了解了一个人的生世，再来看他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一个人在残酷的现实压榨下，变得怪异、乖觉、甚至畸形，也就不奇怪了……”
江林一直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听着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声音如同钢琴键上的敲击，在他耳中字字轰鸣；又如群芒利箭，一根一根射中他的心脏。直看得他毛发悚然，听得他心寒胆栗。渐渐地，他眼中的冷酷一点一点柔和下来，变成了一层薄薄的泪雾……直到杜鹃说出那段收场的彖辞时，他才象刚刚从一个可怕的天地里苏醒过来。他一把握住杜鹃的手，嘴里喃喃地嗫嚅着：“谢谢你，杜鹃。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了解过自己，我……真的……我……”
“哎哟，好疼哪。快放手！”杜鹃轻声嗔道。但她并不挣扎，任由江林紧紧握着她的手。“呶，这是什么？”她将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一张“心理咨询”记录！杜鹃为了他去调查过，并且做过心理分析。从此后，他江林就象初生的婴儿一样，在她面前变得赤裸裸的，没有秘密、没有隐私可言。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发发“神威”。人生难得一知己呀。他捏着那张纸，呢喃半晌，才傻乎乎挤出一句：“这，都为了我？”
“不为你——还有谁？”杜鹃舒一口气，欣慰地说：“不过现在好了，我的劳动总算没白费，你终于属于我了！”她笑了笑。见江林象个没有学会说话的小男孩般站在面前，怔怔地望着自己。她拉过他的手焐着，一副亲切的神情，说：“江林，其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扮演着各式各样的角色。而且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不迷失方向。这个不太公平的世界，在有些地方却太公平、太平等了。这就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当你得到了某种东西，就意味着你原先生活的改变，甚至改变自己的生活角色，尽管你不愿意。所以，江林，不管你以前扮演的角色是好，还是坏，都请你不要太介意，好吗？”
在好几分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