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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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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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眼睛顺着桌面“爬”过去,知道杜鹃早不在那儿了。自尊心和尊严感也随之苏醒过来,心里懊恼不已。觉得自己这种举动简直愚不可及,太有损于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和尊严了。这样想着,心里便生了愤恨、生了自责。
难道,生活里的人也果真象演员一样,在不同的地方能扮不同的角色吗?
想一想自己以往的行为,江林林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东方,天地相连的地平线上,淡灰色的云雾在静静地、一点一点变化着……
此时,晨雾已如姑娘发梢上的蝴蝶结,染上了淡淡的晕红。渐渐地、悄悄地,一轮酱黄色的旭日如破壳的鸡雏,从山丘后面款款冉冉地爬了上来,仿佛经历过一番新生前的阵痛,疲惫地将半张惺忪睡脸吻在东山之巅。这时,围绕在它周围的云彩也迅速变幻着颜色:银白、苍白、白色,淡黄、桔黄、金黄——火红!忽然间,那张脸一下子抖擞起精神,纵身一跳,奋力挣脱了晨雾的束缚,赫然立于东山之巅。
顿时,万道霞光宛若无数根乱箭向四周控弦齐发;又如打翻了一座熔铁炉,霎时间烧红了半个天空。眼前的树木、房舍、街道、行人都在这霞光里被染成了红色。
街道旁,那幢两层高的小洋楼,这时也正沐浴在火红的朝阳中。从楼上敞开的窗口,一阵阵节奏悠扬的萨克斯音乐正如丝如缕地飘荡而出。
这时候,毛丽丽正身着健身衣,用脚勾着床檐练仰卧起坐。
她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这样的记载:人的肌肉运动一次,只能维持四十八小时至七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保持自己的体质,一个星期至少要做三次大的运动,并且每次运动的时间不能少于六十分钟。于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她便三天两头做起了运动。
此刻,她已做完了规定的次数,就地一滚,翻身站起,顺势做两下阔胸运动,伸手关掉床头的CD。然后,她走到穿衣镜前,随手抹掉头上的发网,一甩长发,向镜里的人影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老朋友似的轻声说:“你好,你早!”说着,鼓足了一口气,把脸上的肌肉撑开来,随后又放掉气,作笑脸状。这是面部体操。做完面部体操,她又叉开双腿,挺身直立,开始做颈部运动。最后是柔身操。
但见她慢扭腰肢、轻抬步;双脚如勾,前后搓挪;姗姗而行、款款而动;有如凌空捣虚,缓缓飞行……起先只是全身晃动、抖动,后来就大副度左倾右斜,时尔侧身转体,时尔“卧鱼嗅花”、对着镜中嫣然媚笑。但,自始至终却没离开原地一步……
“毛头,起床啦!”
妈又叫了一遍。她在镜子里瞪眼撅嘴,娇声说:“嗯——,不起来,偏不起来!”随后又凑到镜子跟前,轻声细气说:“我要糖吃!没糖吃就是不起床。嘻……”可能自己也觉可笑,她缩着脖子咯咯地窃笑起来。
二十几岁的人了,每天都得让妈叫一个早晨,才懒懒地爬起来。然后,便是不住地看表。一看时间所剩无几了,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打扮刷牙吃饭,一阵手忙脚乱。倒不知道是梳子梳了头发,还是头发梳了梳子。——还有几分钟?还有几分钟?慌忙又拿出表来看时间。恨不得用手捏住指针不让它走。有时往往刷牙的时候踢一踢腿、或是腾出手来别一个发卡;吃饭的时候再扎一根头绳、或下一下腰……几点了?几点了?!不看则已,看了更是惊慌失措。赶紧端起碗来吃饭,哎哟不行!包还没拿出来哩。于是又“卷”起桌上的饭碗,抢进卧室去拿包。就这样,经常厨房、卧室、客厅乱蹿一气。惹得妈心疼说“丽丽,慢点!迟到就迟到一会儿吧,别呛着。”说着又埋怨开了:“你呀,就是太懒!每天早点起床不就行了。看你这急急惶惶的样子,妈这心里呀,怪难受的。”她嘴里揣得鼓鼓囊囊的,不便开口,索性只当没听见,饕餮鬼似的瞪着眼睛,用劲下咽。有时候实在来不及了,便囫囵呜噎着推开碗,抓个馍馍对付一个上午。
所幸,今天起得还不算晚,因此从容不迫。
丽丽平时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她卧室里常常弄得凌乱不堪。杂志、小说、画刊、剧本扔得到处都是。被单或被子也从不叠。理由很简单:不愿成为那种虚脱得要用各方面的优越感、甚至卧室里的摆设来显示高贵的大家闺秀,尽管骨子里一团糟!这世界已经够虚伪了,用不着隐着瞒着!而她,就是要还这世界以本来面目。因此,在她这方天地里绝难找到“秩序”二字。
好在这幢小洋楼,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这里就开始安静下来。原先车水马龙的市商业局长私宅,如今门可罗雀,一遍萧条失势的景象。想起往事,妈常唠叨:唉,这世道!人一走,茶就凉了。当初老毛在的时候,那真是门亭若市啊。今天咋就……丽丽劝妈:别想那么多。没人来反倒清静!嘴里虽然这么说,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眶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每次想她可怜的爸爸、和那些美好的日子,她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爸爸是她们家的顶梁柱。他魁梧、英俊,性格开朗,身体健壮。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响亮。他笑起来,声音可以震得你耳鼓发疼。他就象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和他在一起你会感受到一种坚实和安全。他一直是丽丽心目中的偶像。丽丽读高中了,还经常躲进他怀里去撒娇。
可就是这样一个爸爸,健壮如牛的爸爸,却说倒下就倒下了。当时,丽丽刚进市里的话剧团不久,随团到外地演出去了。等她风风火火赶回来,只看见爸爸挂在墙上、饰着黑纱的照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活生生的爸爸会突然没有了,成了一张相片!她象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问妈妈、问来看望她的同事、领导们:我爸爸哪儿去了?我爸爸去哪儿了?他不会走的。你们把他叫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在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吃饭前要问爸爸吃了没有;下班回来,先问爸爸回来了没有。她仍然和往来一样习惯有个爸爸,习惯和爸爸亲亲热热地开玩笑、撒娇。她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她认为他还在哪个部门里开会,他只是工作忙,忙得顾不了家。等他开完会了,他就会回来的。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一年,爸爸没有回来;那些和爸爸“要好”的叔叔伯伯们也不再上门了。这时她才似乎知道:爸爸真的没有了。他一去不复返——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带走了他的荣誉,也带走了他的交情。她彻底清醒了。
后来,她才从妈妈的口中得知,父亲死于一次意外事故。那天,他和商业局的几位处长到本系统的几处建筑工地上去现场办公。会议刚进行到一半,原先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间狂风大作,漫漫黄沙遮天蔽日,一时竟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直困扰北方城市多年的沙尘暴,借着西伯利亚的朔风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浩浩荡荡渡过长江,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这个身处长江边上的南方城市,哪曾见过这种阵势?建筑工地上立刻乱成了一团。工地负责人赶紧组织人员疏散。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在能见度极低的工地上奔走着。当他们穿过最后一层脚手架准备胜利突围时,脚手架上一台缓缓下落的升降机,不知是操作人员被沙迷了眼睛还是操作失误,突然象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线坠落。当时,一位手脚迟钝的老处长正好走到脚手架下,父亲紧跟在他后面。当父亲偶一抬头,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们直扑过来,大叫一声“不好”,本能地向前推了老处长一把……老处长得救了,她年仅四十八岁的父亲,却被无情地砸在脚手架下。
在父亲去世后的短短几个月里,无情的现实就让她看清了这人世间的种种虚假和冷酷:那位曾经受过父亲救命之恩的老处长,竟然在随后的局长竞选中向纪委举报了父亲的“经济问题”;紧接着,那些曾经出没于门亭、使她觉得亲切的面孔,那些一日不上门汇报工作就“心感不安”的老部下们,也如同得到了某种招唤似的,不约而同跑了个干干净净。偶有光顾的,也是来去匆匆,嘴里说有公事,不敢过门不入,故上来看看。倒惹得她和母亲泡茶买烟,忙乎一通,人家板凳没坐热,早已起身告辞。送走客人,娘俩好一阵发愣。丽丽常想,不知来人是不是带着她们的热情出门去的?只怕没出门,早将它弃在屋里了!同时,觉得自己内心里,对那些市侩之徒唯有鄙夷和凌蔑。这些势利小人,绝了种才干净咧,来不来谁稀罕!
不管剧团有多忙,演出多辛苦,丽丽都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因为她不放心妈。弟弟在学校住读。妈一个人在家,年老多病,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曾经有过的一次教训,现在还让她感到后怕。那次剧团外出巡回演出,两个多月才回来。等她提着大包小包礼物回到家里,满屋子叫人,就是没人回答。最后,她闯进卧室,妈病在床上都奄奄一息了。为这事,她哭了好几天,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整天守着妈,寸步不离直到出院,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可是祸不单行,等她强撑着蠃弱的身体去上班,主角的地位已被人取代。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她常被恶梦惊醒。梦里,无数凶神恶煞围绕着她和妈,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她吓得拼命叫嚷,可喉咙却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浑身一抖,清醒过来已是大汗淋漓,抬头看见妈满头白发披衣坐在床头,默默地用手抚着她的头发。灯光照着她眼睛里泪花莹莹!
“妈,我走了。”
天蓝蓝的,明亮又清新。应该是个好日子。她吸了口气,回手带上门。
院子里的花坛中,正姹紫嫣红、鲜花盛开。空气中回荡着阵阵芬芳馥郁的花香。丽丽走过去,在花坛前依次巡视一番,随手掐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放在鼻子边嗅一嗅,插在连衣裙的口袋里。走到院子的铁栅栏边,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环顾四周:清晨的阳光,正从公路边的树梢间斜斜地照射下来。花坛里,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花儿,带着晶莹的露珠、迎着明媚的朝阳静静地开放……他长长地吐口气,开了栅栏门走出院子。
见丽丽出来了,倚在对面一棵梧桐树上的男青年,迅速将头别过去佯装观察风景;张望一通,随即又转回头来。
丽丽关好栅栏,抬腕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只差十分钟就上班了。她加步伐,匆匆穿行在林荫道上。火红的朝阳象一柄刷子,将早晨的天空刷得金光锃亮。路旁,那些被撒水车喷过水的法国梧桐上挂满了垂然欲滴的水珠。阳光照上去,晶莹的水珠儿象珍珠似的到处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尽管是炎热的署天,林荫道上仍然有沁人心脾的凉意。徐步穿行其间,好似冲凉水澡一般惬意。偶尔,一阵轻风拂晓来,将她的衣裙和秀发掀起,那些小水珠便趁机簌簌地坠下来,往人的脖子里、手臂上乱钻乱啄一气,惊得人直打冷战。
很快,丽丽就觉察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一双重浊的脚步在身后时紧时慢地尾随着她。她快,那脚步声也随之嚓嚓嚓地快速响着;她慢下来,那双脚步也在身后闲适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缓慢敲击。丽丽稍一犹豫,便加快了步伐向前一阵疾走,当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快速响起来之后,她蓦地停步回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忽地一怔,显出几分尴尬。然后,笑脸盈盈地望着她。
“林江!原来是你。”丽丽长长地嘘口气,不冷不热说:“你这个神秘主义者,总是爱捉弄人。大清早鬼鬼崇崇跟着干嘛!”说着,话锋一转:“找我什么事?”
那个被叫作林江的人,淡淡地笑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牙齿。他吸了吸鼻子,没吭声,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这个林江,原来是丽丽的第一任男朋友。也是演员,跳舞的。他的特点是不喜欢说话。但他会用眼睛和动作说话。丽丽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新开张的游乐场里。他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来回地荡。丽丽在远处一张长椅上背台词。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发现他还坐在那儿,心里很奇怪,便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可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连瞧也不瞧她一眼,还是来回地荡。
“喂!”丽丽叫了一声。“你在回味童年?”
他听到声音,缓缓地将头转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笑了。
在那一瞬间,丽丽竟然看到他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神情。
他是哑巴?丽丽想。要不,他怎么不说话呢?真怪。
他仍歪着头看她。一副小男孩般天真的样子。
终于,丽丽忍不住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他指一指自己上衣的口袋,摇摇头,甩甩手。秋千还是来回地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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