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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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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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林条件反射般站起身。他马上想到了毛丽丽,以为是她打来的。可是杜鹃近水楼台,已经拿起了电话听筒,“嗯、啊”着和对方说起了话。只有吴明堂仍然坐在那儿无动于衷。他哀声叹气说:“不会是我的。咱们孤家寡人一个,根本用不着动。”
杜鹃放下电话,也不通报内容,忽然说:“哎,今天是礼拜六。江林,请你吃饭,怎么样——上高级餐厅。”
吴明堂一听,马上就叫起来:“呀嗬!今天真是出了稀奇事了啊。又有一个请吃饭的。咦,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江林见不是自己的电话,一边坐下来摆弄尺子划线,一边心不在焉说:“上高级餐厅?一个月的工资够不够得上一顿饭钱?……”
杜鹃以为他同意了,忙说:“那你不用管了。我买单啦!包你改善生活就是。”
江林两眼盯着桌上的图纸,说:“噢——,不了。我还有点没画完,——还是你们去吧!”他说着,将头凑近资料去细看。随后又皱紧眉头,用铅笔头连敲两下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样的结局可使吴明堂深感惋惜:“哎呀,江林,你可真傻瓜到家了!美女找上门,你居然朝外让;请吃饭,竟然不去?这、这真岂有此理嘛。人家可是花大本钱嘞。高级餐厅!啧啧喔哟……”
吴明堂见杜鹃拿眼睛瞪他,慌忙住了口。
经吴明堂这么一说,江林的脸立刻红了,声音也结巴起来:“对不起!我,真的,我要等电话。丽丽可能会来电话。要是没人接……”
没等江林说完,吴明堂早不耐其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哎呀,你怕什么呀?还没结婚哩,现在还是自由之身就这副德性,要是结了婚,那还了得?——准又是一个标准的气(妻)管炎(严)!”
杜鹃吐气说:“看来是我们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人家江工怎么看得起我们这些小人物呢。瞧瞧人家,不但年青有为、一表人才,而且一贯工作成绩突出、晋升有望,可谓前途一片光明。如果和我们这些不求上进的落后分子混到一起,岂不是明珠暗投,毁了大好前程?”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椅之间转圈,好象老师讲课一样,满屋子游说。似乎要让每个学生都深感她的公正平等。这时,她转到江林背后凑近去看他的图纸,继续说:“并且,人家未来的娇妻就是大明星。星光灿烂,辉煌耀眼,哪还有心思偷眼路旁的小石子呀?”说着又转开去了。
过誉之词,不是拍马,就是讽刺。江林就算再不谙世事,也能听出其中的味道不对了。且不说他并非什么“江工”,而她自称“小人物”,他也不是大人物呀。江林知道伤了人家的自尊,便停下手来说:“嗨,别开玩笑了。其实,我这人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今天的确是没空。你也知道,这几天新引进的设备就要和旧设备拼接配套了,我手下的工作又是关键部位。所以我必须赶紧把它画出来,要是耽误了投产工期,我可担当不起。”他嘴里说得委婉生动,甚至还带些调侃,眼睛却并不注视对方。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戴着一张面具。
“哎,算了。我们虽然觉悟低,爱岗敬业、忠于职守,这些道理还是懂的,无须阁下教诲!”杜鹃叹口气说:“那好吧,您就在这儿无私奉献、鞠躬尽瘁吧,我们不奉陪了。——吴明堂,请你,怎么样?——高级餐厅!”
江林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吴明堂却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请我,啊?”
眼看着吴明堂犬牙交错的嘴象鳄鱼一样张大,杜鹃有些厌烦:“我还能骗你吗?干脆点,去还是不去?”
“嗯——,去去去,怎么会不去呢!”吴明堂连声应诺,好象美味佳肴已经到了他口中,细细的脖子上喉结原地踏步地起起落落。他一边快速收拾图纸,一边摇头晃脑说:“这年头,不吃白不吃啊。我这人最有自知之明了。自己想什么要什么,绝不隐瞒。可不象有些人哪,悟道修仙似的,——何苦来哉?呵呵……”仿佛要发大水,他脸上的肌肉此时都挤到中央高地来向杜鹃献媚;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这时已经被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简直就要关门打烊了。
这副尊容看得杜鹃鼻子里直喷冷气。她心里忍不住往外冒酸水,脸上却不好流露。要知道,这种人固然令人望而怵心,但有时候也可以做做摧化剂,或者衣架、救生圈什么的。生活里绝缺不了这种角色。
吴明堂收拾好图纸,雄赳赳挺胸吸腹,挎着杜鹃的胳膊走出门,在门边响亮地叫一声“拜拜!”故意将门重重地碰上。接着,又听他在门外咕哝:“我真不明白这大傻瓜是怎么想的?那个毛丽丽对他那样,他还死心塌地的……”
“少废话。你懂什么!”这是杜鹃的喝斥声。
随后,吴明堂委屈的声音远远传来:“哎呀,我只是说说嘛,干吗这样……”
江林笑着摇摇头,心想:杜鹃今天怎么了?太没风度了。
啊——
江林长长地出口气,在椅子里伸个大大的懒腰。现在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了。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有种脱掉束缚的感觉……呵,如此看来,古人的所谓“慎独”之说,难保不是欺世之谈。试想,一个人成天在人前强颜作秀,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端着架子,岂不是太虚伪做作了?同时,这也是违背心理卫生规律的。慎独,说到底就是思想意识上的自我约束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最道德的人,在心理上也有越轨的时候。可见,真正的慎独是没有的。所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将思想付诸了行动,而有些人仅限于思想而已。
悠闲地吹着口哨,江林将图纸收拾好,放进抽屉的文件夹里。正要给抽屉上锁,这时,他无意间看见抽屉的边缘处有个扁扁的油皮信封。他顺手拿起来看了看,是只空信封。封面上没有油票,也没有地址,可封口却是粘好的?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放过信封在里面。——嗨,何必那么敏感呢。他笑了笑,随手将它丢到桌上。
锁好抽屉,他又瞟了一眼桌上那个信封。这时,夏天火红的夕阳正透过墙上的玻璃,斜斜地照进屋来,屋内的桌椅板凳都被镀了一层血红色的金光,仿佛带着某种梦幻般的神奇力量。看着看着,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突然间,他发现那个信封上恍惚隐隐的有几个字迹透过纸背凸现出来!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是,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拿起了信封。
这是一种普通的标准邮寄信封,从外观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翻来倒去看了几遍:信封好象是刚粘的,而且是全封闭。看来想弄清楚根源还必须把它拆开。他犹豫了一下,选好一头用劲撕掉封口,将信袋扯开、摊平。立刻,信袋内壁上、两行娟秀的文字赫然展现在眼前:
江林:我爱你!我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如果说恨可以容忍,爱却是忍无可忍。她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我的心。我已经再也无法做到理智了。所以我不得不向你宣布:我要向你进攻!向毛丽丽宣战!
后面没有署名。但是,凭直觉江林马上就意识到:是杜鹃!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刚才杜鹃转到他背后去看图纸时,他曾隐隐感到她的手在他抽屉的边缘上碰了一下。肯定是她那时候放进去的。
哦,杜鹃,为什么会是她?……
一想起杜鹃那张美丽的、咄咄逼人的脸,江林的心就缩紧了。他那颗饱受摧残而又伤痕累累的心,又一次被人撕开了。而且是她!那个长久以来,他都在极力回避的人;那个毁掉了他整个童年的、魔鬼的化身!天哪,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吗?……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痛苦地挣扎着,竭力想让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的脑子,赶紧转动起来。他必须尽快把这一切想清楚。否则他就会陷进去,永远也拔不出来。
渐渐地,意识开始在脑幕上爬动了:杜鹃,杜鹃,杜鹃!……全是杜鹃!她的名字、她的面孔在他脑中疯狂地跳跃,跳跃……不停地跳跃!他的脸开始痛苦地变形;大量血液涌上头部,他额角的静脉渐渐鼓凸出来!然而,毫无头绪。如同站在茫茫雪原上,他苍茫四顾,却抓不住一个问题。
接下来,头开始晕眩、疼痛。但是,他再也找不到思维的踪迹;他将身子伏在桌子,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然而——没有,依然没有。思维已经从他脑子里逃得无影无踪。完了,彻底完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逢绝境。
就在这时,沉寂的屋子里突然响声大作。
他猛抬头:是电话。组长办公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正发疯似的嗥叫着。他顿觉心在一阵阵颤栗:丽丽的电话来了。丽丽——杜鹃……天呐!这样两个女人,他将如何面对她们?!……
铃声在屋子里持续。
他呆坐着,如临大敌。双眼紧紧盯住那台不停喧闹的机器,仿佛与一只咆哮的猎犬对峙,随时戒备它会朝自己扑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台锲而不舍的机器终于倦了,悻悻而止。
江林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已经走到了毁灭的边缘。如果电话铃声再持续一分钟、甚至半分钟,他觉得自己就会轰然一声炸裂开来,一下子尸骨无存!
他疲惫地垂下酸涩的眼睛,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突然,他的目光触到了桌上的那个信封,啊——!他马上恐怖地瞪大了眼睛,一把将那张纸抓过来!愤怒、仇恨使他的脸变得凶狠异常。他咬牙切齿,将它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里,双手不停地在桌面上撞击、撞击……仿佛要致一个生命于死地!
锁孔里,一只眼睛在悄悄地窥视。
“老天哪,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惩罚我?——为什么?!”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他失声痛哭起来:“我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我都快变成一架机器了,你为什么还不饶我?!为什么,为什么……”
门震动了一下。黑暗中,一个身影踉跄着在楼道里迅速消失。
这是一扇沉重的记忆之门。一扇封闭了多年、带着森冷的寒意和往事辛酸的记忆之门,在他心底訇然洞天了。一幅幅灰暗、凄冷的画面,从那扇门里如潮水一般,倾泻而出——
母亲流泪的面孔。父亲虬结的眉头。还有父亲那位姓龙的女同事,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们在他眼前交替、重叠,穿梭往复地出现……
他们三个人魔鬼似的在黑暗中表演,总是一样的情节:泪水、虬眉,和忧怨的眼睛。而观众,只有他。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五六岁。他躲在暗影里,躲在门缝后面,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他就做恶梦。在梦里,父亲、母亲和那个龙阿姨,全都变得面目狰狞:他们长着青面獠牙、长喙利爪;他们互相扭打、撕咬;他们大声嗥叫,满脸泪花、满身血污……冷汗涔涔、浑身颤抖着,江林从恶梦里惊醒了,就将头缩进被子里。他从来不哭、不叫。
渐渐地,江林长大了。他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一些事情。对他来说,他们三个人就象一座阴森的古堡,他在远处只依稀看见他们在该出现和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但是,他无法走近他们。
后来,上大学,有了工作,他就不再经常回家。心里那道深深的伤痕,也似乎结了一层透明的、薄薄的痂。可是却变得极其脆弱,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打击……
在那些辛酸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他就可以象千千万万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拥有自己慈祥的父母、拥有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可是,当他满怀希望去撩开他那层理想化的帷幕时,他才发现,原来一切如故;在帷幕的另一面,他们仍然在继续他们的情感恩怨!只不过是他自己在一厢情愿地粉饬太平而已。
爸爸年青的时候与妈妈和龙阿姨相爱?或许,她更爱龙阿姨一些?
可是,是什么原因致使他和妈结了婚、而不是和龙阿姨呢?其实他和龙阿姨更相配,更合适一些。
妈是一个京剧旦角演员,因而古代妇女那种屈从、懦弱的性格,似乎也很明显地在她身上表现着;而龙阿姨和爸爸,都在市里的杂技团工作。他们健壮、精细,相对来说也更具有相同之处和共同语言。江林一直弄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是和志趣相投的龙阿姨结婚,却偏偏和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旦角演员结了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性格互补”吗?
几年前,在一个和颜悦色的日子里,江林曾就这个问题郑重地问过父亲。可是父亲始终没有让问话触及问题的核心。对此他甚至和父亲展开了一场辨论。可是辨论的结果也是令人失望的——父亲毕竟是父亲,他的年龄和经历绝不是算术式的简单堆积!这是江林由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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