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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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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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达来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门开着。里边躺着几个待产的孕妇,家属们坐在床上聊天。谭功达伸着脖子朝里边张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墙边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上照镜子呢。一看到谭功达,姚佩佩的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色,随后她就笑了起来:
“怎么搞的?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
她这一说,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妇都把目光投向他。谭功达手里拎着一双凉鞋,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大热天还穿着中山装,敞着怀。
“你怎么样?头还晕吗?”他在姚佩佩床头的一张小圆凳上坐了下来。
姚佩佩没有吱声,她紧蹙着眉头,嘴唇有些发干,过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看着他,轻声道:“我倒还好,你呢?你可怎么办呀?”
他知道姚佩佩话里的复杂意思,心头一热,喉咙就有点堵得难受。姚佩佩问他有没有吃午饭,谭功达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饭盒,说她姑妈刚给她送了点桂圆粥来,问他要不要吃。谭功达说,他没有一点胃口,只是想在这里静一静,一会儿就要走的。
姚佩佩说,大约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第一个接到高麻子打来的报警电话。她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可整幢楼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她不断地给他家打电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人接,这个时候,她才无奈地想起来,应该向白庭禹汇报。白庭禹一听大坝决了堤,当即就兴奋得不行。白庭禹让她通知所有县机关的工作人员,没下班的一个不许下班;已经回家的也要在20分钟之内召回,全体人员赶到四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姚佩佩大着胆子没去开会,一直守在办公室里,守着那台电话机:

第三章 菊残霜枝(4)

“我想着,万一你要是听到一点风声,说不定就会打电话来的。”姚佩佩道:“这两天,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现场,接下去怎么办?”
“我哪儿也没去,”谭功达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我没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红旗养猪场。”
“你到养猪场去干什么?”
“都是那该死的沼气!”谭功达道:“星期三刚上班,沼气攻关小组的阿龙来找我,说他们试验了一年的沼气池已经可以产气点火了。问我要不要去现场看看。我们刚刚赶到那里,就下起雨来。”
“沼气成功了吗?”
“点了几次火,都没成功。后来阿龙说,雨下得太大,也许密封池进了水。在大雨的间歇,他带我去了二号池边看了看,阿龙还朝池子里丢了一根火柴,谁知道“嘭”的一声,差点没把池子炸塌,还溅了我们一脸猪粪。”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
“当天晚上,阿龙就让我在他们那儿打个地铺,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试一次,谁知这雨越下越大,没完没了。”
“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佩佩问他。
“我这就到普济水库那边跑一趟。”
姚佩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匣子来,把里面的钱和粮票都翻出来,递给他:
“你这会儿去那边,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么?”
“猴子?什么猴子?”
姚佩佩冷笑了一声,接着又说:“峨眉山上的猴子下来了,要去抢夺胜利果实……人家总指挥、副总指挥正忙得不亦乐乎,你这时跑去插一脚,哪里能讨到个好脸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说,干脆你哪儿也别去。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是正经。这么一闹腾,别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这个县长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见谭功达木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就轻轻地推了推他:“再说,你怎么去呢?小王又不在。”
“我在马路边随便拦个什么车就行了。”
谭功达来到
医院外,瞅见一辆运伤员的驴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正在给毛驴喂桑叶。谭功达朝他走过去,问他能不能捎他去普济。
“不行不行!”赶车的说:“给我多少钱都不行!一天跑两趟县城,我的这头驴都累得快吐血了,不要说你,呆会我自己回去,都舍不得坐。”
谭功达没再说什么。等到毛驴吃完了桑叶,那汉子晃了晃手里的柳条,赶着毛驴,一路摇摇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谭功达差不多站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拦下一辆车来。有一辆装煤的车倒是停了,可司机嘴里叼着卷烟,跳下车来就是一顿臭骂,连推带搡,差一点没把谭功达撵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谭功达气得双手在裤腰带上乱摸了一气。他是在摸枪。这是他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每当他遇到难以忍受的耻辱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腰上摸枪。
他听着淙淙流淌的渠水,脑子里悲哀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远方钢蓝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条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旷野一片岑寂。
他把手里拎着的那双塑料凉鞋穿在脚上,返身朝县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个世界在顷刻之间似乎突然变得与自己无关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梅城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里面有两个女售票员,正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牌。谭功达把脑袋伸进去,问她们有没有去普济的班车,那个年轻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
“最后一班车半个小时前已经走了。”
说完,她从床上跳下来,“啪”的一声就把那扇小门关上了。
2
这天早上,姚佩佩一觉睡过了头。等到姑妈拎着一兜桃子从早市上回来,把她叫醒,已经十点一刻了。姑妈见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看了看墙上的钟,劝她道:“都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赶到单位,也快要吃中饭了。不如上午就别去了,你来帮我搭把手,我们今天包馄饨。”
姚佩佩想了想,一脸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刚刚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条例,无故旷工,可是要开除的呀!”
“那你就到楼底下老孙头那儿,给单位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
“算了,还是我去吧。”

第三章 菊残霜枝(5)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她们家的隔壁就是县肉联厂,传达室的孙老头那儿有一台电话机,附近的居民要是有个什么急事,都去他那儿借电话用。这孙老头的脾气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有时让打,有时不让打,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起来,就是你家房子着了火,他那电话机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邻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长之后,姑妈常常用孙老头的例子来开导他:“有官做,也要会做,你看那孙老头,什么官儿都不是,只管一部破电话,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谁见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怯怯地给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杨福妹表现出来的热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一会儿“小姚,”一会儿“佩佩”,叫得挺亲热的,可姚佩佩心里还是挺别扭的。杨主任听说她身体不舒服,便关切地问她生了什么病,头上有没有热度,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她还特意介绍了一济治疗拉肚子的偏方,说是将车前子挖出来洗净,和芦根一起煎水喝。最后杨福妹笑道:
“佩佩同志,这几天大家都舍生忘死,啊,奋战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涌现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啊,你在县
医院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虽说在救死扶伤的过程中累得昏了过去,却还是轻伤不下火线,这是什么精神?啊,这是无私的、彻底的
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你在抗洪斗争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会你就不用参加了。不过呢,下午两点,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啊,你能不能带病坚持一下?喂喂……”
杨福妹在电话中说个没完,好不容易才放下电话。姚佩佩向孙老头道了谢,正要走,忽听得孙老头嘿嘿一笑。孙老头盘腿坐在凉席上,正用指甲抠着脚板底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笑道:
“小姚,听说今年新鲜的桃子已经上市啦?”
佩佩心里想:一定是他刚才看见姑妈买了一兜桃子进门,才故意琢磨出这句话来,启发她。她赶紧回到家中,捡大的挑了三五个桃子,给他送了过去。
吃过中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去县里上班。太阳火辣辣的,洪水刚退,地上仍不时可以看到晒得发臭的小鱼和泥鳅。她刚骑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见了两个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两个人都戴着眼镜,衣兜里都插着钢笔,手里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细一瞧,这两人的长相竟然也有几分相似,心里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看,其中的一个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车笼头,笑着问道:“同志,请问这儿是大爸爸巷吗?”
“是啊。”
“有一个名叫卜永顺的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佩佩一听他们要找卜永顺,笑了起来:原来是找姑父。她朝巷子里指了指:“你们从这巷子一直走到头,往左拐,看见一棵大香椿树,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见肉联厂的大门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联厂的隔壁。”
两个人同时露齿一笑,道了声谢,挺着胖胖的肚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来到县委大院门口,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了五六分钟。她看见司机小王拎着一只铁皮铅桶,手里拿一块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车。在吉普车旁边,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窗户上遮着一层白色的纱幔,车身满是泥迹。传达室的老常也在那儿帮忙,他手里捏着一根棍子,正要把轮胎上厚厚的干泥巴捅下来。
自从他收到小王的情书之后,姚佩佩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小王也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多了一层阴郁之气,成天没精打采的。人比原来也更瘦了,嘴边留了一撮黑笃笃的小胡子。小王的胆子太小了,人也腼腆,有时候在路上碰见姚佩佩,自己脸一红,就像做贼似的,一个人远远地绕开了。到了后来,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种负罪感:本来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可给那羊杂碎一搅,反而弄得像个仇人似的,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有时候也想到给他写封信,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为难。
佩佩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车,正要上楼去,没想到小王朝她紧走几步,嘴里冷不防冒出一句: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这才回想起他情书中的那个约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谈恋爱,就应当回答说:“胜利属于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没写。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礼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装出没听懂他话的样子,胡乱道:

第三章 菊残霜枝(6)

“哪来的法西斯?吓我一跳!”
随后,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开了。可小王还是不死心,手里捏着那块抹布,又朝她追了过来,到了楼门口,冲着佩佩的背影,喊道:
“革命尚未成功!”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须努力”,可转念一想,这不行。如果这么说的话,不是一种变相的鼓励又是什么?这表明,自己尽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后还是有希望的!这小子,别说,还挺贼的,天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么个鬼主意来!自己差一点上了他的套!想到这儿,姚佩佩转过身去,对他笑了笑:
“同志继续擦车!”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她听见老常在身后对小王嘀咕道:“哟嗬!你们两个小鬼头,还对上暗号了呀。”
会议还没开始。走廊里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只有谭功达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楼道的窗口吸烟。会议室里也是乱哄哄的,姚佩佩看见汤碧云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呼啦呼拉地扇着风。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酸臭。汤碧云告诉她,好像是扩音器的线路有问题,会议推迟了。
她看见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话。钱大钧手里托着一只烟斗,正在金玉的耳边说着什么,几个穿蓝布工作服的电工浑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着检查扩音器的线路。金玉身穿拷绸皂衣,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探头向会场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人。
汤碧云今天满脸不高兴,不怎么爱说话。姚佩佩把在楼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说了,碧云也只是勉强笑了一下。
“你这人怎么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碧云正想说什么,忽听得扩音器炸出“吱”的一声,震得他们赶紧捂住了耳朵。既然扩音器已经修好,钱大钧清了清喉咙,宣布开会了。照例是全场起立,照例是合唱《国际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
歌词也记得不太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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