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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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系列-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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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而门内,南昭的妻子看到丈夫的遗物,抱着三个孩子痛哭——那三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吧?最小的还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母亲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饿了。

    在帝国那样严酷的门阀制度之下,讲究家世和出身胜于一切,南昭本来就是出身于铁城的平民之中,毫无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奋斗爬到镇野军团的少将地位,而不及调职回帝都,却死于壮年之时。他这一死、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必将面临着更苛酷的人生奋斗之路。

    三个孩子中,有几个可以出头呢?

    又有几个,会如他童年之时那样、被永远的埋葬在这荒漠的黑暗里?

    他走在路上,砂风掠过他的发际。

    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了他一个人。云焕忽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惊惧地看着这个帝都来的少将,不明白这个日前刚提兵踏平苏萨哈鲁、立下大功的天之骄子为何如此失态,纷纷猜测大约是少将此行顺利、因此内心喜悦。看到云焕摆手命令开城,一排士兵连忙跑上去挪开了沉重的门闩。

    巨大的城门缓缓洞开,那位破军少将、就这样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头旷野中,长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严密封起的古墓。古墓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巨大的石条将它封闭得犹如一座堡垒。云焕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仿佛看着的是自己的内心。恍惚间竟有某种恐惧,让他不敢走近一步。

    “师傅……弟子来看您了。”他将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的是师傅生前最喜爱的桃子。单膝跪地、他低声喃喃禀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转身离去,然而却挪不开脚步。尽管内心是如何地厌恶着这样软弱和拖沓的感觉、然而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让沧流少将根本无法离去。这一个月的荒漠生活如一梦,一个充满了背叛、阴暗、血腥的噩梦。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有着铁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归于力量的规则之下,继续攀向权力顶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个顶点,他又能得到什么?能得回在这座古墓里所失去的么?

    可已经挂在绝壁上了,如果不继续攀登,一松手那便只有死。

    连着全家族、一起堕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云焕握紧了双拳,用力抵在地上,只觉肩背微微发抖——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十二三岁的少年时候。还被流放在属国,也尚未卷入帝都的政局,他只是个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们嬉闹斗殴,习武练剑,陪伴着古墓中轮椅上的寥落白衣。

    师傅她或许不曾知道吧?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所谓的“快乐、矫健和自由”……师傅对他期许的三件事,细细想来、居然只是存在于遥远的过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昙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现即逝。

    有时候他恶意地想:云焕,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阴枭反复、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心怀叵测。即使师傅在世的时候,他也不曾毫无保留地信赖她——因为她终究是空桑人的剑圣,而他却是沧流帝国的少将。他从师傅那里得到了力量、借用着力量,却依然包藏着私心,计算着那个自己最敬爱的人、使用了种种伎俩和手段。

    经历了噩梦般冷酷的童年、交织着权欲和阴谋的铁血青年时代,帝都归来的少将有着自己一套阴暗冷酷的处世方法——这仿佛是种在他骨髓里的毒,随着心脏一起跳动到最后一刻。

    他或许天生就是这种人……然而,即使这样的人,心里也不会没有丝毫渴慕和希求。

    一直到师傅死去的一刹,心里无法摆脱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溃一般的瓦解——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失声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一个人,怀念她、景仰她、眷恋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么私心和猜忌。死亡撤销了最后一丝防备,于是,那个淡然的影子被无限的放大,在他记忆中冉冉升起,作为一个虚幻的象征而存在——那个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终身的仰望和救赎。

    或许,这反而是更好的事情。这一趟北荒之行,终于将他心底里那一点脆弱彻底了断。

    冰冷的砂石地面烙痛了他的手,然而少将跪在墓前、许久没有起身。

    黎明的时候,听到了远方前来的风隼独特的鸣动声,云焕缓缓站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一夜的寒气、已经在他的软甲和发梢上凝出了细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将封墓而返。”

    远处的红棘丛里,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古墓前少将的一举一动,在密信上写下了一行字。

    一、星陨

    沧流历九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晚上,一道雪亮的光芒划过了天空。

    那是一颗白色的流星,大而无芒,仿佛一团飘忽柔和的影子,从西方的广漠上空坠落。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轨迹,悄然划过闪着渺茫宽阔的湖面,掠过伽蓝白塔顶端的神殿,坠落在北方尽头的九嶷山背后。

    观星台上玑衡下,烛光如海,其中有一支忽然无风自灭。

    伽蓝白塔神殿的八重门背后,一双眼睛闪烁了一下,旋即黯淡。黑暗中一个含糊的声音低低发出了几个音节,似乎简短地陈述了某个事实。然而那几个外人无从得知含义的音节、却让刚进入神殿的巫真云烛脱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颗一直压制着破军光辉的星辰、终于坠落了。”

    ——方才那一刹,智者大人是这么说的。

    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军”,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执行绝密任务的弟弟、帝国征天军团的破军少将云焕。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此刻所说的坠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来一直在默默观望的那颗“虚无”和“静止”的黯星?

    这一次,弟弟却在泽之国追捕皇天持有者的行动中失手,被巫朗一党趁机拿住了把柄,从而不得不接到了去砂之国寻找如意珠、重新试飞伽楼罗的严苛任务。不知道此刻在西方的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十六年来与世隔绝,却不能阻挡她每夜于万丈白塔之颠,眺望星空、为唯一的亲人长夜祈祷。她一直认得和弟妹宿命对应的那两颗星辰,也留意着牵制他们的辅星。

    每一夜,她都看到一颗黯淡的星辰悬于正北的空寂之山上。那颗星没有光芒、不会移动,有一瞬她甚至以为那是一颗已经湮灭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这颗星、一直压制着破军的光芒。她长久地守望,看着夜空中破军旁边那颗寂灭不动的黯星,无数次的猜测过那颗星辰照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萤惑现于北方——其南为丈夫丧,北为女子丧——那么,今夜对应流星而死去的,应该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时出现了这样重要的女子。

    她也无法推算若这颗星辰坠落,破军的流程又会如何?弟弟将从砂之国找回如意珠、顺利返回帝都?还是又将面临着一场失利?

    前日,幼妹云焰在服侍智者大人开水镜的时候,不知何故忽然间触怒了智者,被褫夺了头衔赶下伽蓝白塔,一夕间跌回尘土成为平民,十大门阀中已经颇有议论,一些宿敌更是暗中蠢蠢欲动——如果二弟此次在砂之国没有完成任务,那么整个云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尽头,他正在渡过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智者大人的再一句含糊低语,打断了她此刻千头万绪的种种假设。

    “啊?!”云烛大惊,眼睛里有恳求的光。然而十几年的沉默让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只能发出同样含糊的语声、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你想求我救你弟弟,是么?”黑暗中的语调不徐不缓,却毫无温度,“我会一直看着破军的。你弟弟很有意思。但我不救他……也没有人能够救他。但我答应你:如果他这次在西域能够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蓝城后,我或许可以帮他渡过下一次的危机。”

    巫真云烛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在黑暗中茫然前视——智者大人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前几日开水镜、看到的是什么吗?”智者大人在黑夜里笑起来了,那个声音含糊而混沌、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黑,“空海之盟已经成立了。我……看到了云荒命运转折的那一刹那……真是有意思……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巫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是说、空桑和海国结下了盟约?

    这样重大的事情,智者居然一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一位么?

    云焰触怒智者,就是因为此事?

    “云焰太自以为是……”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个含糊的声音里带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面前,她也敢自以为是。还想将天机泄露给十巫…不是一个合格的守望者啊……你,应比她聪明吧?”

    “啊……”喉中发出了惊悚的低呼,巫真云烛叩首于地,不敢抬头。

    “帝王之血的复生和海国的复兴…破军的光芒将会照彻亘古——我,曾以为云荒在失衡后已经无可救药了。不想这片失去了‘护’之力量的杀戮之原,自身也有调和的力量……”黑暗里那个声音仿佛有悠长的回音,意味深长,“云烛,我们一起来看着这天地吧……直到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白光从遥远的西方迢迢而来,向着这一片弥漫着冥气的山峦坠落。

    九嶷山幽冥路的尽头、一道倒流的瀑布横亘在那里,仿佛一堵隔断阴阳两界的巨大墙壁。那自下而上汹涌流动的苍黄色之水来自苍梧之渊,沿着幽冥路一路向高处奔流,汇集了梦魇森林的妖气和怨气、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冥色,最后在九嶷山顶卷地而起,汇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着消失在天尽头。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阴阳两界的“黄泉”,如同立于天地间的巨大照壁,将生死隔离。

    所有死去的灵魂,都会投入那一道倒流的苍黄色瀑布中,被带往看不见的天际,然后,从那里转生。那道光白光迢递而来,转瞬湮没在巨大洪流中,随着滔滔黄泉消失在天际。

    一个名字,忽然从一面碑上浮凸出来,放出淡淡的光华,然后隐没。

    “空桑一代剑圣,竟也湮灭于此夜。”

    九嶷山麓,那金壁辉煌的离宫中,忽然有人抬起头,望着天际长长吐了口气。

    那是个五十许的中年男子,高冠博带,赫然王者装束。然而和那一身装束不相配的、却是他眼中一直闪动的阴冷狡狠气息。仿佛是倦了,观星的王者垂下头去,嘴角忽地出现了一个冷笑:“九十年了……这世上和空桑相关的事情是越来越少。我想再过百年,只怕云荒上已经没有人会记起‘空桑’这两个字了吧?”

    侍立在侧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听得王者这样的叹息,却不知如何回答。

    当日,出卖故国、勾结外敌的,不也就是他么?

    因为识时务、应变得快,所以在那个腐朽的空桑王朝轰然倒塌后,其余五部全灭,青之一族依然毫发不损——不仅没有在改朝换代中遭到损失,甚至连属地九嶷都保留了下来,此后百年里得到了沧流帝国的特别看顾,待遇不低于前朝。如今,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荣华、封位、富贵、甚至长生……贵为九嶷王的眼前人,为何还念念不忘前朝?

    若是十巫知道了,不知又做何感想。那一瞬间,老人眼里有阴沉的光。

    沉默了半晌,白发老人弯下腰来,想扶起王者,殷勤开口道:“夜也深了,您不要再在往生碑前久留,回去歇息吧!”

    “骏儿,你先回去吧。你年纪大了,得早些休息。”王者开口,如唤晚辈那样唤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淡淡,“我还要多留一会儿。最近往生碑上不停闪现新的名字,半月前几乎一日满碑皆是——这么多死者……我想,大约云荒的变乱又要到了。”

    那个老人一惊:“您说天下又要大乱?可沧流帝国的统治,哪能轻易撼动?”

    “呵……”九嶷王仰着头轻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道,“你下去休息吧。”

    “是,父王。”白发老人无奈,只得领命退下。一直到穿过了游廊,走入了最浓重的阴影里,老人才暗地里回头,看了王者一眼。那一眼里,不知道有多少暗藏多年的厌恶与憎恨,在暗夜里如匕首般雪亮。然后,那个白发萧萧的世子沿着建筑的阴影往外走了开去。

    离宫里,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九嶷山的山腹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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