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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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园曲散-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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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芸因不满沛玉说话,早回头先走了,三人赶紧跟了上去,回到大殿时,正好赶上寺里的小和尚搬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尺把高的铜佛出来,放入香水盆中,舀香水浇佛。善男信女们纷纷持斋礼佛,布施钱帛。小和尚又举了枝明烛,遍照殿上众佛像,并以拂尘净其身,更以金粉飞之,使之光彩焕发,也就算浴佛了。

    这边浴佛刚完,寺外立刻熙熙攘攘地闹腾开了,原来是庙会开始,商贩为多做生意,各自扯开嗓门招揽顾客。但见皆是些服饰、饮食、玩具、文房四宝、书画古董,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那繁华景象,可谓盛况空前。

    应仕爱凑热闹,拖了沛玉向外挤去,沛玉回头不见叶芸,又回到寺里拉上他挤到寺外。

    “看哪,那边有人抬城隍。”应财嚷道,“莫不是城隍也要来凑热闹?”

    沛玉与叶芸循声望去,果然不远处几个年轻力壮的少年抬着尊城隍向这边走来,寺前人群拥挤,一时如何过得来,压在肩上又份量沉重,一众少年只得就地放下,偏不巧这一段道路狭窄,北面店铺南面小河,只得一端搁在店前台阶上一端搁在石板路面上,那城隍歪斜着身子就象要入河洗浴般,颇为滑稽。

    叶芸一指城隍,轻轻向沛玉道:“这城隍是昆山的。”

    “你怎么知道?”沛玉诧异道。

    叶芸淡淡一笑:“你看它眼睛。”

    沛玉这才注意到那城隍一眼睁一眼闭,果然是昆山的。相传昆山名人顾鼎臣拜城隍,城隍不敢受礼,又无从回避,才眼开眼闭假装不知,故凡昆山境内城隍必是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这就与别处城隍不同了,也不知众少年从何处抬来,怎么又扛到吴县地界游街。沛玉点点头,说道:“怪道你说它是昆山的,原来他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只装糊涂不理世事。”

    叶芸忍不住噗哧一笑,扯扯沛玉袖口,轻声说道:“玉哥哥,我有一首歪诗,你且听听。”

    沛玉点头:“愿聆听佳作。”

    叶芸略一思酌,说道:

    一人独坐,二目半垂,三餐不食,四肢乏力,五脏俱废,

    六亲少认,七情勿惑,八面威风,久坐圣台,十成泥塑。

    沛玉听他讥讽城隍,忍不住也技痒难禁,想想说道:“我只有半首歪诗,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念来你听。”

    叶芸不信:“诗哪有半首,让人听了牵肠挂肚,岂不罪过?”

    沛玉笑笑:“你听了就明白了,只因半首是借别人的,半首才是自己胡诌的,狗尾续貂,权作讨教,故只敢称半首。”

    “好,你不妨念来听听,若好就罢了,不好则罚你回去唱戏。”叶芸不依不饶道。

    沛玉不由急了:“你明知我不会唱的,如何勉强于我?”叶芸笑而不答,沛玉只得低低诵道:

    一人独坐,低头编排轮回;二目半垂,权且左睁右闭;

    三餐不食,遍享世间牲供;四肢乏力,掌管诸般大事;

    五脏俱废,襟怀苍生水火;六亲少认,细辨黎民疾苦;

    七情勿惑,常念百姓恩怨;八面威风,雄镇万方妖魔;

    久坐圣台,纵难移步出户;十成泥塑,也作神明天赐。

    说完,沛玉喜滋滋地问道:“愚兄这半段如何?可还要唱戏?”

    叶芸听他诗中暗含褒意,与自己所作截然相反,颇不服气,当即说道:“诗是不错,只是还欠周全,我还有半段正好替你补上。”

    “哦,芸弟即请念来听听,让我也长长学问。”沛玉感兴趣道。

    叶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一人独坐,低头编排轮回;巅倒是非。

    二目半垂,权且左睁右闭;糊里糊涂。

    三餐不食,遍享世间牲供;暴殄天物。

    四肢乏力,掌管诸般大事;鱼目混珠。

    五脏俱废,襟怀苍生水火;装腔作势。

    六亲少认,细辨黎民疾苦;自诩高明。

    七情勿惑,常念百姓恩怨;虚情假意。

    八面威风,雄镇万方妖魔;狐假虎威。

    久坐圣台,纵难移步出户;死皮赖脸。

    十成泥塑,也作神明天赐;肿脸充胖。

    叶芸诵完略一迟钝,道:“这首诗的题目嘛,就叫做——”说到这里,他却忽然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沛玉以为他一时想不出以何作题,有心要看他笑话,遂等了片刻,待见他只是眼波流转,左顾右盼,并不象在动脑筋,才忍不住问道:“芸弟,莫非还藏着玄机?”

    叶芸皱眉摇了摇头:“这句话不太好说。”

    沛玉诧异地问:“芸弟为何这般说话?”

    叶芸答道:“说来有嫌刻薄。”

    “但说无妨。”沛玉道。

    叶芸又道:“这一句还不太好听。”

    沛玉怀疑道:“这又是为何道理?”

    叶芸摊摊手:“听了有嫌不雅。”

    沛玉笑笑:“你尽管说来,此话只你知我知,若真不好说不好听,说了听了就忘了,也不会碍着别人,若好说好听,正可让人分享。”

    叶芸看看他,神秘地说:“那你过来些。”

    沛玉依言俯耳过去,叶芸才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听着,这题目对城隍颇大不恭,我也只是说笑而已,切不可当真记在心上。”

    沛玉真有点受不了他的娘娘腔了,忍不住催促:“你就快说吧,我都急死了。”

    叶芸这才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百、无、一、用。”

    沛玉听了一愣,这四字毫无文采,况且原话应该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此处用来作题形容城隍却是不妥,叶芸怎会以此作题。叶芸这时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沛玉这才恍然大悟,叶芸实是指桑骂槐,借机捉弄于他。

    沛玉一伸手扯住他耳朵,低叫起来:“好啊,原来你早就编好了这些词来骂我。亏我平日对你千般好,你都当成了驴肝肺。”

    “哎呀,快放开我,疼死我了。”叶芸叫着,挣脱他的手,扭过脸去。

    “谁让你骂我?”沛玉故意板下脸问道。

    叶芸却已生起气来不理他,沛玉想转到他面前逗他说话,可他也跟着转身,就是不肯照面。

    沛玉还想再转,叶芸却急了,一跺脚,穿过城隍边上的窄缝,径往船停方向跑去。沛玉真有些糊涂了,只得撇下罗氏兄弟紧跟其后。但是任他千哄万骗,叶芸就是不肯理他。

    到了傍晚放龙船的时候,寺后河岸边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船,家家船上张灯结彩,河中央还有一条官船在不断放下一盏盏莲花灯。整条河面上灯火璀璨、竹乐喧哗,甚是热闹。寺中的空地上则搭了个戏台,各家戏班走马灯似的轮流登台亮相。

    好词好曲好嗓子,好说好唱好身段,好笛好乐好排场,叶家颂梅堂确非寻常戏班可比,一段精彩绝伦的《长生殿*贵妃醉酒》把几个草台班的光彩全压了下去,与擅演《牡丹亭》的红船曲家和以《桃花扇》见长的吴县祝家班从十几个戏班中脱颖而出,公推为明天的台主。

    第二天,保圣寺里更加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三套班子轮番搬演各自的拿手剧目,唯恐一时不够卖力,被别家争了头挑。

    这天前来观戏的除了本地名绅和周围戏迷,竟还吸引了苏州知府郑衡,一时惊动了地方上的大小官吏也来捧场助兴,但见台上锣鼓喧天,台下群情激昂,盛况空前热烈。

    三家戏班三分天下,从早到晚厮杀得难解难分。三家纷纷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拿手绝活,亮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还要想方设法抢唱别家的拿手戏,个个都要出尽风头。这却难倒了祝家班,祝家不比曲家闯荡江湖见多识广,竟连连被曲家抢占机先,当曲小姐唱出《琴挑》后,祝家来不及重新组织戏班,竟落到无戏可唱的地步,只得穿戴着全套行头,在场上干瞪眼。知府郑衡皱起眉头,挥了挥手,场下立刻嘘声一片,祝家班灰溜溜地下台去了。

    比赛更加精彩起来,曲家一段《风筝误*惊丑》,叶家一出《如是观*刺字》,曲家一折《比目鱼*巧会》,叶家回之以《琥珀匙*山盟》,好戏连台,难分伯仲。

    眼见叶家取出杨贵妃的头饰,曲家料定叶家准备唱《长生殿*密誓》,便先唱了这出。不料颂梅堂却唱起了《琼花劫》,这是一出新戏,极为引人注目,沛玉又是以《新水令》起笛,奏出了不同凡响的高音,先是一出《下凡》一出《称帝》,后是一出《贬姝》一出《情恨》,直把所有观众的心都牵了过去。

    郑衡一捋山羊须,大声道喝:“好!”

    知府一开口,不咎给曲家判了死刑,大小官吏立刻同声应和,市井百姓哄哄然纷纷喝采,不必多说,叶家颂梅堂已是独占鳌头。

    郑衡特地召见了叶芸和沛玉,对他两人倍加称赞,并赏了一顶金灿灿的凤冠。叶芸捧过凤冠,只觉沉甸甸的竟是纯金打造,引得围观诸人一阵嘘叹,无不惊诧知府大人钟情昆剧、出手豪爽,反倒冷落了力拨头筹的叶家班。

    只有红船的曲老夫子始终关注叶家,见众官绅纷纷拥向知府,才上前对二人说道:“叶公子、叶先生,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望两位海涵。”

    沛玉此行只是笛师身份,伪托姓叶,以字为名而称皓君,是以曲老夫子称之为叶先生。叶芸是班主,更因茧园显贵,虽年纪比沛玉看上去要小许多,仍颇得人尊重,老夫子故以花甲高龄仍称之为公子。

    “老夫子有话尽管吩咐,在下无有敢违。”沛玉素知叶芸不爱与人结交,代他作答。

    老夫子颇为诧异笛师竟敢逾越班主擅自作主应答,但见叶芸并不反对,也就说道:“老朽欲请二位去红船一叙,望叶班主赏脸光顾。”

    老夫子此话本是点明了要叶芸应答,却不料还是沛玉说道:“在下兄弟正求之不得,老夫子请。”

    老夫子虽惊讶沛玉越俎代庖,但见叶芸毫无异议,遂道了声:“甚好。”领两人向红船去。

    叶芸本不想去红船,可沛玉答应在先,他也不好反对,只得随着他们去了,远远的便可见到船头站着一位浑身艳红的姑娘。

    太仓红船早已退隐江湖,此次复出必有惊人之技,故此沛玉早想领教领教,但只在昨天方始得以一见,如今能够亲临,他不免有些心情激动,这差不多要算内河能见的最大的船了。此船长十丈许,宽近三丈,高也逾二丈,建造精美远胜于大户人家的亭台楼阁画舫水榭。

    “两位请。”船头的姑娘微一挫身,啾声婉转。

    “这是小女,名唤小玉,以后还望两位大力提携。”老夫子道。

    小玉虽不及宝囡貌美,却身材高挑,伫立船头更显风姿绰约。沛玉忙答道:“彼此彼此。”

    “多谢两位赐教,里面请。”小玉兰指拂风,向里道。

    沛玉东张西望,待见舱中站着一个有些面熟的粗壮汉子,心中便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胆怯,忙借话避开他道:“对不起,我能不能先参观一下红船?”

    小玉微微一笑,暗想叶家乐师怎的如此少见多怪,说道:“好啊,我领你们看看。”

    “再好不过了。”沛玉兴奋地说道。

    小玉向前一步,介绍道:“这是娇红亭,右书枉辜负星前誓设,左写空冷落神前香热,为《泣舟》名句。”

    叶芸暗自冷笑,那曲小玉怕是当沛玉不识字呢,她又怎知沛玉乃昆山才子,怎不知此出。

    沛玉摇摇头,暗想此联不适,颇不吉利,恐于曲家运道有碍。

    小玉向里一间,迟疑一下才说道:“这是桃红阁,宴客饮茶的地方,两边楹联俗不可耐,反正你不懂,说给你听也没意思。”

    沛玉细看两边,是竹上梅梢共夜漏,垆头春暖酿新醪。取自林以宁《小桃红》《忆外》,原是闺思之作,怪道小玉不肯念。与船头亭不同,两边均是格子窗,门也是格子,与后进则用珠帘隔开。

    小玉领他进入第三间,说道:“这间就叫绣红居,船中属此间最大,诗云长安名利倦天涯,孤雁南来倍思家。你可知是谁作的?”

    沛玉微笑,故意摇摇头。小玉不由得叹息道:“唉,说与你也不知道,你在叶家衣食丰足,不思进取,哪里知道在外面挣碗饱饭有多难。”

    小玉随即又领沛玉往后看了分列上中下三层的戏房、居室、杂间,每间也有名称,然后再登上船尾平台,这才注意到此船特别之处,一般来说船顶总要错落有致以求美观,偏红船除了娇红亭和船尾的梅红楼略高外,其余地方则是一整片平台,梅红楼两边还分写着‘糯腔’‘雅韵’字样。沛玉不由得笑了,原来这船顶也可以做戏台的。

    小玉介绍完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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