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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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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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呢,他又不是给你喝毒药。”
  我笑,“若是毒药……倒真的好了,一死百了。”……那种药我太过熟悉了,叫做靡岑,会让我半个月都四肢无力下不了床的东西,且药石无解。小时候自修不愿让我随父出征,就拿这玩意来拖置我……
我转眼望向窗外的流风……半个月,他只需要半个月,就能打到姑苏了。
  “既然明白无法挽回……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
  你……都听到了么?……“哪一句?”我百无聊赖的问。
  “最后一句……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那样说他会有多寒心。你在报复,你想让他难受。东方……为什么?”
  我睁眼看着床梁顶上精细的罗帐,在烛火的跳跃下,那些刺目的花色一片片碎裂在眼中,眼睛生生的痛……为什么?……“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头开始疼,很突然的,像无数只蛊虫在里面开疆劈土,每一个缝隙都不放过,我连抬手抱住头的力气都没有。思维从未有过的混乱,曾经无数次,哪怕是心灭气绝的境地,也不曾失去一个立身之处。可现在……我的立场又该在哪里?……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处期望谁功成期望谁身死。为什么要来……?就算没有什么机会了,就算结局已被注定,上天却连一份期盼的心境都不愿赐予我。我只是一个被自己拖到各种争战中,却又吝啬给我一个立足点的荒谬绝伦的存在。
  ……
  屋室很暗,暗得让人从心底生出慌闷与无限压抑。慕蝶依旧站在门口,眼神淡漠的看着我,泛红的烛光映在她脸上也生不出丝毫温暖,那是一种源自天性里的凉薄。
  “为什么还不走?”我开口。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我在体味身为医者的失败,药石可以拯救一个人的命,却成就不了一个人的命运。”
  “慕蝶,跟我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你那套虚无缥缈的东西,一定很适合我这样虚无的人。”
  “我说了也没有用。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还记得么……我对你说人生不过是一次次的改变位置。”
  那……我现在该站在什么位置。
  “我对你说只有配合了才会轻松。”
  我该去迎合谁?又该去背离谁?
  “我对你说……有的时候认命一下,就是放过自己……
  可是我错了,大千世界所以充盈,是因为谁都有谁的性情与法则,我不能如此轻易的抹杀了你。倘若你真的做到了,东方也就不是东方了,更不是让大哥和昭和都爱得刻骨铭心的东方了……”
  烛火忽然被风刮灭了,眼前黑蒙蒙的。有时候,看不见……是一种幸运……
  “我知道,他们都很爱我。可……”可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我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残缺不全的。所以别让我看到……自己的坚持开始无稽了。
  头好痛,一阵阵剧烈的抽搐,那种欲裂欲炸的感觉像千万把钢锉在颅腔里来回拖动,我觉得自己要疯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能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从左边侧向右边,再从右边侧向左边,反反复复,背心开始冒冷汗……
  几近麻木的脑子里突然窜出一段小时候与父亲的对话,
  “立命本源,仕为何求?”
  “伏剑同流;  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倘若有朝一日,为生所缚,而又死无价值,琅琊又当如何?”
  他说,“不要让自己等到那一天,酌机而行,杀身立断!”
  他的理念伊始贯穿了我整个人生。我父亲骄傲慷慨甚至自负执拗。功高命蹇,由于他的生命过早的结束,而使我失了表范,这多出来的一截让我无所适从……我不想重复他的末路,所以努力使自己有所变化。而这些不伦不类的……就是挣扎的结果。
第十四章
    我可以下床行动那天,宇文的兵已经打到徐州,他行的是颖州、南陵、安套一线,这一线城池缺水易攻。为了不遇上楚兵我只好绕路从汲州、滨州一带回姑苏。
  一路上人很多,扶老携幼,都是从战地逃荒来的百姓……他们在议论着,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末路。
  ……
  回到姑苏是一天清晨,天蒙蒙的。
  东大街是所有朝议文官的居所,很多宅院都敞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我一路数过来……
  户部的陈大夫走了,吏部的卫大人走了,礼部奉常黎大夫还在,姑苏內史杨安令还在,刑部廷尉李疆也走了,少府吏张余,年年春天邀百官来俯共赏牡丹……他连那个也挖走了。
  眼前到了上卿大夫府邸。一辆并不嚣张但是宽敞的马车驻于门庭。然后,我看到申大夫抱着一落书简走出来,很吃力的样子……
  一阵春风扬起,吹落了最上面一页竹简,他蹒跚地想蹲下去,可又担心手里的那些掉了……
  申臻是文官之首,也曾是浅阳的太傅。
  我牵着马两步迎上去,捡起地上的竹简……
  “申大夫,身为两朝元老,位列三公,您要走?”
  他一抬头看到我,有些呆愣了,脸上的表情是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他说:“你不该回来。”
  我诧异于他的神情,更诧异自己文过饰非的言语,我说:“大夫,您是不是误会我了?”
  他却点了点头,有一丝默认的意味在里面。然后说道,“楚军已在临城驻营了,攻打姑苏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朝中上殿官员只余下十余人,现在已是朝不保夕……你还是去帮我劝劝大王吧,他不愿走。”
  我忽略了他的示意,却抓住要点,急迫地问道:“既然楚军随时会起兵攻城,我进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有人指挥备战……姑苏卫尉呢?连宫门警卫属也逃了么?”
  “已经没有什么姑苏卫尉了。”他答。
  “就在你率军下凉州的时候,大王下令杀了姑苏卫尉,他罪在不赦。”
  我有些不以为然,这事情似乎很蹊跷……有什么天大的罪不能先压下来,以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这么重要的人。
  申臻继续说道,“你知道你在予州失势一事于朝中引起多大的震动么?官员们都说你假公济私、通敌叛国,其中姑苏卫尉朱梓首当其冲……”
  我还没有听明白,脑袋已经轰地一下抽紧了,张口就骂道:“简直太荒谬了,凭一战得失而判武将谋逆之辞……我为大吴立下汗马功劳,百官就这样看待我东方琅琊。”
  对方忽然抬头看看我,像是有些思虑的样子,那两道目光却犀利得让我感到无所遁形。
  “东方,我虽然与你资交不深……可,这句话不像是你说的。”
  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我无法应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再也没有看我,径自说下去,“姑苏卫尉朱梓曾是吴王派去西邺监视你的眼线,被你打瘸了一条腿……你记起来了么?”
  我一奇,脑海里敏捷地闪出一个点头哈腰的狼狈形像……原来是他,就是那个叫做朱三的杂碎。
  申臻示意我看看手里那份刚捡起来的竹简,我摊开,一个“录”字,是掌故史吏的手笔……我看尚未看完,已经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朱梓耿耿于西邺之辱,对你记恨非常,因而假传情报,说你在西邺斥巨资召兵买马,四处为自己封疆掠地,一月之内连翻围剿边境三地六族……要自立为侯。况吴中三年出将入相,吴国所有军政机要全掌握在你手中,有朝一日起兵谋反,恐大吴社稷不保。
  “此事当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大王派数名内使长官至西邺核实,回来的都说你千金散尽,开疆劈土,边野莽夫,鹰犬可用,不得不防。百官争议,有人说你久居高位,拥兵百万,已有戾心养成,一朝被削去兵权,岂会不生颠覆之心。也有说你只是武将少年轻狂,边野恋战,不至危慑家国。
  “然而数日之后,你竟亲自派人将西邺战功上报朝廷,此等嚣张示威之举,叛乱之心昭然若揭。满朝人心惶惶,三十余道折子递上来,均有一个字——诛。”
  我越听越心惊,一把折断手中的长卷,迫不及待开口道:“小人作伥……真是小人作伥!”
  申大夫在一旁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东方,我还没有说完,你今天怎么如此激动?”
  我一下子禁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他继续说:
  “那些折子我都过了目,或忧患情切,或鞭辟骇撼,每一句都直击帝王之心。
  “可西宁将军力排众议,把这些都压了下来,大王当日也只言一句‘本王不信’,而镇下满朝腹诽……铁证如山,他不得不信啊。他怕你真的反了,故而明言暗示,将你封了邺邑诸侯……可你居然毫不掩饰的接受了!”
  我惊了又惊,再也无法形容现在的复杂……曾经我和浅阳之间,居然还隔着这么大的误会。我想到那日在禺怏宫前见到浅阳何渝对饮叙旧的情景,他当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我亦觉得蹊跷。只是另一个说,“琅琊你也太认真了,我方才在跟浅阳打赌……”
  这些事情又凑到了一块,我他XX的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我转身对申大夫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跟我提过?……我甚至连一句唾骂指责都没有听到。”
  “那是官员们顾忌你啊。诛灭九族的大罪都能被大王和西宁将军压下去,让你继续做一品朝臣,谁还敢造次。你战功彪炳,大王又对你百般包容,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私下非议……
  “我不知道你在予州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变,以至弃三万大军于不顾,月前此报一到吴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言你自立为候、谋反之心,都不是没有先例的,请大王勿忘前车之鉴。于是大王就当年之事为你平反,召告百官……”他说着,以一种很深沉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真相一旦扯出来了,国法难容,接了密旨而不奉旨行事,假通机政必是死罪,再三谗毁朝中重臣,非将朱梓正法不可。
  “本来这事经过一番朝议,为解当务之急,大王及群臣已将斩首革职几案统统撤了下去,本是有意留他。可那朱梓畏罪,望风而逃,不得已射杀于南门关口。”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思想不停的运作,胸中如升起了千叠浪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东方,我对你弃兵一事仍感到质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大王无论如何都相信你,你若真的想反,就不要回王宫了,徒增他的悲伤而已。”
  我刚想反驳。突然间意识到,这最后一句情理不通的话,实际上……只是一个两朝老臣在情急之下所施展的苦肉计。
  没有人会听我可怜苍白的解释,所以我总是过于激动,以表鉴我是如何忠心。我绝不能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的过失,我想从每一个缝隙入手来欲盖弥彰……堕落竟是如此轻易,失足千古,回首百年。很多时候,挣脱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大夫,我骗了您。您的怀疑没有错。东方没有叛国的心,却为敌所利用,做了叛国的事。”我说着牵马离开,有些茫然的,我不止是一场闹剧,太多的事情将我指向罪魁祸首,而这些……都不是生死不能弥补的。
  他很镇定的叫住我,没有任何激愤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将书简放进马车里,说道,“老夫宦海沉浮数十年,这千古罪人又有多少自愿而为?当年的大司徒,前朝公子宴……嗯,不提了。你还是去劝大王走吧。大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心软,就像江南的水……身兼大任是他的一道锁。”
  我不解,“大夫,您为何要浅阳做逃亡之君?您不觉得侮辱了……”
  他伸出苍老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指向遥不可见的一方……
  “你看巍岭苍茫,曲江逐浪,横亘在吴楚之间的山河,他们不会因此而消逝……我们的心在吴国,所以该留住我们的生命及感怀,以教诲子子孙孙来祭奠家国。江浪过眼,无论它们有多么疯狂,能卷走磐石么?走的只是他们……”他说着将手收回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而我们,在这里沉淀为一个千古。”
  “大夫,您说的我听不懂。”
  “你必须懂……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为繁衍后代树立起新的信念。”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信念还在吴国么?”
  “唉……”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我骑马走在荒芜人迹的官道上,迎春花寂寞的开在道路两旁,像坟头上杂乱的荆棘,沙沙的风响穿过万人空巷,拖着只有荒山野岭才能闻见的诡异的尾音。
  人们弃家而逃,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荒茫之中……
  吴国的百姓,放朗,更薄情。
  然后我进了宫,迎来的是浅阳枯槁的神采。他站在废弃的禺怏宫前,如一尊被打了千疮百孔的假山石,余下的官员们远远地聚集在池塘对岸,满面焦急的望着他。
  我迫不及待跑到他身边,却没有言语来面对他。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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