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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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中的江城-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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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梁,我只得绕过,直到看见了远处下一个烽火台。附近有一片种植的杨树林,树木很瘦小,在陕西的太阳下显得非常脆弱。长城下沉为一英尺高的土丘,孤独地往远处延伸。
这是一片残败的,拼凑的景观,而在沙丘与死寂的棕色地平线面前,绿色的玉米田与杨树林背后的辛勤劳作看上去也将只是浪费而已。同样的,损毁的墙则是另一种浪费的明证,因为明朝的统治者建筑了碉堡以抵抗外来者,其实双方的关系却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更好地处理。而这东西的规模——它小得那么可怜,大得那么惊人;既可以被我一步跨过,又能延伸千里——都显示出,中国人在一个糟糕的念头指导下,可以走得多远。
(何伟说话有时毫不客气,以我的经验,这倒不代表什么恶意的出发点。因为西方媒体往往在批评自己国家与其他国家时,都采用一样的态度。若尖酸是某人或某报纸的风格,那么无论说的是谁,都是一样的尖酸。
另外,英文中的GREAT WALL,大家都明白,意思乃是“大墙”,跟我们的“长城”概念很有内涵的差异,因为“墙”意味着自我封闭,以及与外界隔离,缺乏沟通,了解,甚至排外的态度。是以我在翻译中,有时也根据文章内容所需,用“墙”这个字眼。当然中国历史上,不是一味排外的,比如隋唐,中国的文明,也绝非向来不与外界积极互动。看历史,不当以基因论的观点来理解。我是很反对动不动就说“中国文化”,“国民性”的,非常不科学,缺乏历史感,我只能这么想。尽管有时何伟的写作也不无如此。)
尽管长墙失败了,然它现在有了巨大的价值,这点看起来也非常的中国。这成了也许是最强有力的民族骄傲的象征,没人将其与一些负面的元素相联系,比如孤立主义,比如顽固不化。电视台老放一段在长城上拍的MV;歌曲名叫“爱我中华”,它欢庆着五十五个少数民族在人民共和国的幸福生活。“爱我中华”是一首可怜的,让人腻烦的歌,但就和电视上许多糟糕的音乐节目一样,它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我总是一直看到那悲惨的结局。那歌曲的结尾时,特别选了少数民族的代表在长城上载歌载舞,穿着传统服装,唱着他们多么爱他们的中国。每次我看时,我都想:你们的中国修筑了那城墙,为了把你们给挡在外面。
电视上似乎总有那种玩意儿——几乎每天的每个时辰,你都能找到个频道在播放着快乐的少数民族,经常是西藏人。这种娱乐节目总能以它极度的伪善把我给惊着,直到下一年,我从中国回国,在密苏里一家公立的小学里教书,那儿的孩子们在欢庆感恩节,所用的一些传统故事中说着清教徒与印第安人的美好友谊。我意识到,这种神话能代表中国与美国的一些联系——两个国家都那么傲慢自大,从而把他们那最大的失败给扭曲成了自豪的源泉。现在,我想到了,我在美国的电视上看到过几次印第安人跳舞。
但就像感恩节一样,长城的重要性已经不限于起初,现在它只是意味着伟大。许多关于它的描述都是假的——说它有两千年的历史,说它能从太空中看见——但事实已经不再重要。即便作为中国闭关锁国的隐喻,它也失去了它的力量,因为每个外国要人都被带去看北京郊区的长城,而每个外国游客都游访过它。它成了开放的中国的一个重要的魅力点,一座桥梁而非一道城墙,它让中国人向外来者介绍其国家的光荣,引发对其过去辉煌的追忆。不再是摈野蛮人于外了,它确保了他们在抵达中国后,产生一种敬意,由此看来,它的建造并不真的是浪费。虽说又花了五百年的时间,但最终,中国人从长城中找出了一点用处。同样的,我知道那沙丘中辛苦耕耘的玉米田也并非全然是浪费;它们总会存留下来。
我沿着墙往东走了一个小时。有时我走上墙顶,灰土堆积在我的脚边。我又穿过了一组杨树林,吓跑了树丛下的一个农民。蜥蜴爬过沙地。我的水用完了,于是我掉头回了碉堡。
在榆林,我意识到我的中国生活过了一个弯角。身为一个外国人,在涪陵这种地方生活从没容易过,压力能让人筋疲力尽——那些叫人紧张的过多的关注,持续不断的嘲弄的叫喊,种种对外国人允许和不允许做的事情的斗争。但这些麻烦也有它另外的一面,因为中国人对外国人有着无穷的好奇,一旦交谈展开了,他们对我比对一般人要好得多。这点和美国非常不同,在那儿,你不会因为某个人看上去陌生就对他大叫,但同时,你可能也不会走上前去和他说话,向他表示善意。
在春季的时候,我感觉到,这些好处已开始超过了那些困难,最主要的就是培养耐心与信任。我得让事情发生——如果某人向我接近,我就和他说话,而且我接受几乎所有的邀请。我不能期望去控制所有的情形,而且我不能总是怀疑别人的动机,那些动机几乎全是善意的。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需要一点的被动姿态,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的人,所以我花了大半个春季去适应这个角色。在榆林,我终于找到感觉了——最终,我接受了这一点,就只是让事情发生,往往就是最好的事。(太公钓鱼)
其中的一个关键乃是时间,而我在中国有的是时间。即便在涪陵教书最忙的时候,我也总有许多的闲暇时间,因为在美国许多占据我时间的事儿都没了:家庭,朋友,熟悉的日程活动。我没法上网,也花不起钱打电话。我可以写信,然而邮政服务那么的慢,通讯几乎没有。当我的姐姐在头一年的秋季生了个女儿后,我直到过了三个星期才知道。
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可能会叫人受不了,但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解放,有数不尽的午后时光,我只是拿份报纸坐在茶室里,跟任何一个亮相的人聊天。这也成了我旅行时的日程安排;去到一个新城市,我会找一个公园什么的地方坐下来读报,直到一个本地人停下来和我聊天。
沿着墙走了一阵,我坐到了明代碉堡的阴影下,写我的日记。几分钟后,三个年轻的女人停下来,问我来自何方,我们聊了一会儿。她们先前是中学同学,如今回来做一个团聚。另外一个同学和她的丈夫在路的不远处开了家餐厅,她们邀请我去共进午餐。当地的特色菜包括猪肚一类什么的,是以我们边吃边喝着榆林啤酒。
她们中没一人理解为什么一个外国人要跑那么远到榆林来,直到我告诉他们我住在四川。从他们的眼中,我看出这解释了许多。
“四川人非常狡猾。他们的女人名声很差。”
“四川人不像我们陕西人那么有文化。你知道这里是中华文明的摇篮么?”
“你去过西安么?那是我们陕西的省会,是中国的古都。这就是我们的话比四川话容易懂的缘故,因为我们的方言曾经是中国的标准语。北京的普通话和我们说的话很相近。四川人说的话很糟糕。”
她们关于方言的话是对的——在陕西旅行,的确是把语言的重负从我胸中消解了。然而他们其余的言论在我看来不容易接受,因为我知道中国人总是对本国其他地区的人抱有很强的偏见。在我离开涪陵前,廖老师给了我一个关于陕西省的仔细介绍。
“我希望你去趟西安,”她叹道。“你可以见到兵马俑,秦始皇墓,还有碑林。你很幸运。但是北方人跟我们南方人很不一样。他们比较高大,你知道,因为他们吃麦子而不是米,而他们的女人不像四川的女人那么漂亮。那是因为太阳晒得太厉害,而且有太多的风沙。所有的北方女人皮肤都很糟糕。”
听到陕西女人批评四川,让我想到了廖老师所说的,我想,作为一个忠诚的学生,只有把北方的缺点讲出来才是对的。
“在四川,”我告诉那些女人,“我的有些朋友说南方比北方好,因为天气的缘故。他们说北方人皮肤不好,因为太阳的缘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那是他们告诉我的。”
她们没一人感到意外;显然她们已经听过这套,早预好了防卫。“在北方大多数地方,那是真的,”王瑜美表示同意,她是三个女人中最健谈的。“但榆林不一样,因为我们的水。我们这里的水非常,非常好!它是从地下深处冒出来的,人们说,因为水的缘故,这里的女人很漂亮。所以即便阳光厉害,我们的皮肤还是很好。看看——我的皮肤并不黑。”
我得承认这是真的——王的皮肤并没什么问题。而且我想,如果你能把榆林的水运输到涪陵,无疑将得到中国最漂亮的女人,也许是整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因为那大山与大河,以及沙漠深井中的水。
在午饭后,我们跨过街去到对面的佛寺,让郭晓青去那儿算命,她是这些女人中唯一未婚的一个。在我们进去时,那和尚正与一个年轻男人相互叫骂。和尚给年轻人算了一个下签,是以他不愿意捐钱,在其后的争吵中,年轻人打翻了庙里的一些东西,而和尚打了他。那和尚,年纪大约六十多岁了,站在庭院的中央,晃着他的拳头。那年轻人的朋友在劝解他,而他则向和尚骂着脏话。现在天气已经非常热了,女人们和我坐在庙堂一旁的阴影下,等待着争吵结束。
公众场所的这种争吵,一般都有两幕。那年轻人被他的朋友拖出了庭院,然后,他又奋力挣扎出来,再次冲回了庙里,在那儿又跟和尚对骂了五分钟。很明显,这年轻人并无意图要伤害和尚,而现在要改变命运也迟了,他只是要挽回面子。而他的朋友笑着,把他推出了门口。在他们走后,我们一直等到他的叫声消失在了远方,显然不会再有第三幕上演了。我在涪陵看到的有些骂战有太多幕的上演,有时甚至连棒棒军都看腻了走开。
这场骂站不是一个特别吉利的征兆,但郭晓青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感觉到了时间的压迫,决定继续她的算命之旅。那和尚收拾心情,做了祷告,叫郭在佛像前磕头三次。他敲着一只钵,然后给了她一个装满了木棍的竹筒。她摇着签筒,直到有根签飞出来,和尚看了看,向她解说了命运。他说她很快会结婚,也许就在今年,所有人都长出口气。王给了和尚十块钱。他笑着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走在通往赤壁谷的路上,在这儿,有些道教与佛教的寺庙的历史超过了一千年,它们挖在砂岩石的崖壁内。在峡谷的中央,有条清澈的河流过。我们脱了鞋子,在浅水中淌淌,然后便坐在了荫凉中。在河的对面,有六个年轻的农民在野餐。他们是二十出头的男女,在中饭后,他们在河中泼水玩,男人追着女人,女人们惊声尖笑。
“你们国家也有这样的地方么?”王问我。我试图去想象这样的一次团聚,在美国,随机找到一个外国人,花一天时间跟他在一起,只是出于好奇与善意。
“没有,”我说。“这和我的国家很不同。”
我并不想离开榆林。旅店不错,尽管白天很热,夜晚却是沙漠特有的凉爽,睡觉从没有问题。早晨总是令人愉快,每天我都早早醒来,看着主街上的交通人流。老人们在清扫门前,女人们在主街上拉着牛奶车,而夜里的拾荒者朝乡下的方向走去。收废品的男人拉着车,手里摇着个小小的拨浪鼓,来吸引客人。马拉的车往小餐厅里运送煤炭,而太阳明亮地升起于建筑的瓦顶,缓慢的,这尘土飞扬的城市热起来了。
榆林的主路要经过三座明朝的塔楼,而街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可以追溯到至少是清代。榆林的古城墙依然完整,有二十英尺那么高。我从没在中国见过保存那么完好的古城,然而城里没有其他一个外国游客。
每一天我看着早晨的街道,直到温度转高,然后我会买点酸奶,找一家有凉棚的餐厅,吃花卷,读一份报纸。有一天,我从一个老人那儿买了酸奶,他非常兴奋,向我示意等着,他跑回了家。回来时,他带着一本中文书,他不出一声递给了我。
我打开来,尝试去读第一页。其中有些字我不懂,但可以明白个大概——什么关于开始,关于大地与水,关于光和暗。那老人耐心等待着。我继续往下读,然后我明白了我正在读的是什么。我抬头看着那老人。
“你是基督徒么?”我问。
“是!”他脸上放着光,握了我的手。
“这本圣经是那儿来的?”
“我们瑞典的朋友给的,”他说,我猜想那肯定是路德派的传教士。我告诉他在孩子时,我曾经住在瑞典,那让他很高兴。他问我是否也是基督徒。
“我是天主教徒。”
“差不多,”他说。“那跟我们基督教差不多。大部分是一样的,不过你们更信仰玛丽一些。”
他关于圣玛丽的话是对的,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很高兴碰见我。他姓罗,而且他邀请我迟点再回来,可以让我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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