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误会 作者: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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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深处的误会 作者:傅国涌-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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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1月27日,享有盛名的美学家、北大著名教授朱光潜在《人 民日报》发表《自我检讨》,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深感渺小,“渺小到值不 得注意”。他特别讲到抗战胜利后,本来抱定了十多年前初到北大时的简 单志愿,就是把书教得好一点,多读一些书,多写一些书。“可是事与愿 违,一则国民党政府越弄越糟,逼得像我这样无心子政治的人也不得不焦 虑忧惧;二则我向来胡乱写些文章,报章杂志的朋友们常来拉稿,逼得我 写了一些于今看来是见解错误的文章,甚至签名附和旁人写的反动的文 章。像每个望中国好的国民一样,我对于国民党政府是极端不满意的;不 过它是一个我所接触到的政府,我幻想要中国好,必须要这个政府好;它 不好,我们总还要希望它好。我所发表的言论大半是采取这个态度,就当 时的毛病加以指责。”(杨静远:《写给恋人》232 —233页)
我们试看朱光潜当时在各种报刊上发表的那些“见解错误”的文章, 如《挽回人心》、《谈行政效率》、《行宪以后如何?》、《立法院与责任内阁》、 《常识看金圆》、《国民党的改造》等,他对国民党统治的指责常常是严厉 而不留情面的,他认为一切改革的关键在于最高当局,直言“已往官场贪 污是例外,今日官场不贪污是例外”,“目前许多危害国家的事,像贪污枉 法,囤积居奇,扰乱金融,侵犯人民基本自由等等,莫不先由军政要人作 俑”。指斥“国民党的致命伤”就是“一些人日日在培植私人党羽,在所 谓‘小组织’上钩心斗角,分布爪牙,垄断选举,垄断中央政权,垄断地 方行政,挟其徒众的势力迫胁中枢,抨击异己”。
他批评权贲“强奸民意,垄断政权”、“操纵金融贸易,吸民脂民裔以 自饱”,已经到了 “天怒人怨”的地步,政府却“姑息养奸”。他因此主张 “多杀几个”贪官污吏,“而且杀就要杀到底”。虽未点名,权势熏天的二 陈、孔、宋之流却已呼之欲出。
他断言国民党已变成“一个藏污纳垢的护持封建恶势力的政党”,“由 一个主义的结合变为一个势利的结合”,丧失了灵魂、生命和存在的理由, 呼吁改造国民党,要求国民党包容真正的反对党的存在。
这些文章都发表在国民党治下公开发行的报刊上,从《申报》、《益世 报》、《世界日报》、《中央日报》、《平明日报》、《天津国民日报》到《周论》、 《文学杂志》等。历经岁月的磨洗之后,我们确实已看不出这些“胡乱”写 的文章中到底有什么错误的见解。要说错误,就是他自己在检讨中已指出 的:“由于过去的教育,我是一个温和的改良主义者,当然没有革命的意
识。”(《朱光潜全集》第9卷—537页,安徽教育出版社】993年版)
所以他要急于表白,急于自我否定,目的都是要向“革命意识”靠拢。 在他之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1949年8月31日写下的《我参加了北平各 界代表会议》文中,开始了自我否定、自我检讨,对即将诞生的“新中国” 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1957年8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费孝通是 一贯勾结美蒋的政治掮客》的文章,“掲发” 了他自己在大变动前夜的许 多表现:
“旋又'I946年'通过当时国民党大官吴文藻的关系,再度去英国活动,回国 后,极力颂扬英国的工党政治,唱出了一连串修正主义的理论,企图反对当时共 产党所领导的人民解放运动。到了 1947年,国内政治局势急转直下,人民革命的 胜利基础业已奠定,中间路线遭到破产以后,他在政治上更加摇摆,接受反动派 的拉拢,应卫立煌之请去东北‘讲学’,并在‘新路’杂志上发表反动文章,毒害 青年。”(《朱光潜全集》第9卷537页)
透过这些文字,我们不难看出费孝通的变化之快,1950年他的这些 检讨性质的文字就结集成了《我这一年》。
还有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这位学者、翻 译家当时是北京大学西语系的教授,与政治始终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虽然 1948年他曾列名被叫做“新第三方面”的“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1949 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2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入城仪式,他就 置身在游行欢迎的行列中。从此,他开始适应新时代,投入了认真的政治 学习之中。《写于文代会开会前》是他诗意的表态,也是他内心的独白: “我个人,一个大会的参加者,这时感到一种深切的责任感:此后写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要对整个的新社会负责,有如每一块砖瓦都要对整个的建筑负责。这 时认明一种严肃性:在广大的人民面前要洗刷掉一切知识分子狭窄的习性。这时 听到一个响亮的呼声,‘人民的需要! ’如果需要的是水,我们就把自已当做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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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滴,投入水里;如果需要的是火,就把自己当做一片木屑,投入火里/ (《批 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401页)
不能简单地断定他们当年的检讨就是没有诚意的,包括朱、费他们在 内,还有冯友兰、贺麟、钱端升等大批学有所成的知识分子纷纷检讨。不 能光用政治或精神压力来解释,其中确实也有他们真诚地自我反省的一 面,认为自己过去一无是处,在暴力革命大功告成、改天换地之时,读书 人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是特别奇怪。虽然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并不相同,潜藏 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那种细微的复杂性也往往很难洞察。从朱光潜的“自 我检讨”中,我们就可以读出其中的虔诚,他表示自己以往处在国民党的 蒙蔽宣传之中,对共产党的认识极端模糊隐约,直到北京解放,才开始了 解共产党:
“首先使我感动的是共产党干部的刻苦耐劳,认真做事的作风,谦虚谨 慎的态度,真正要为人民服务的热忱,以及迎头克服困难那种大无畏的精 神。我才恍然大悟从前所听到的共产党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从国民党的作风 到共产党的作风简直是由黑暗到光明,真正是换了一个世界。这里不再有因 循敷衍,贪污腐败,骄奢淫逸,以及种种假公济私卖国便己的罪行。任何人 都会感觉到这是一种新兴的气象。从辛亥革命以来,我们绕了许多弯子,总 是希望之后继以失望,现在我们才算走上大路,得到生机。这是我最感觉兴 奋的景象。
其次,我跟着同事同学们学习,开始读到一些共产党的书籍,像《共 产党宣言》、《联共党史》、《毛泽东选集》以及关于唯物论辩证法的著作之类。 在这方面我还是一个初级小学生。
从对于共产党的新了解来检讨我自己,我的基本的毛病倒不在我过去 是一个国民党员,而在我的过去教育把我养成一个个人自由主义者,一个脱 离现实的见解褊狭而意志不坚定的知识分子。我愿意继续努力学习,努力纠 正我的毛病,努力赶上时代与群众,使我在新社会中不至成为一个完全无用
的人。”(陆耀东:《冯至传》229 — 2如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从沈从文的家书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在经过无比痛苦的蜕变之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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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诚心诚意地向“改造”之路迈进了。1949年9月20日,他的精神危 机还没有完全过去,他写信给张兆和:“我曾十分严格的自我检讨分析,有 进有退,终难把自己忘掉,尤其是不能把自己意见或成见忘掉。” “大家说 向‘人民靠拢’,从表面上看,我似乎是唯一游离分子,事实上倒像是唯 一在从人很深刻的取得教育,也即从‘不同’点上深深理解了人的不同和 相似。可是我已明白当前不是自己要做英雄或糊涂汉时代。我乐意学一学 群,明白群在如何变,如何改造自己,也如何改造社会”。(《朱光潜全集》第
9 卷 537 — 538 页)
如果说此时沈从文所说的“改造”还有些抽象、模糊的话,那么他20 世纪50年代初到四川参加土改时的家书中就写得明明白白了。1951年10 月25日出发前他曾这样写:“并希望从这个历史大变中学习靠拢人民,从 工作上,得到一种新的勇气,来谨 谨慎慎老老实实为国家做几年事
情”。(沈从文张兆和:《从文家书》ie3 一 l64页,上海远东出版社I〃6年版)
11月8日,他信中说要真正做“一 个毛泽东小学生”,“因为国家实 在太伟大了,人民在解放后表现 出的潜力,无一处不可以见出。共 产党在为人民作事工作上,也实 在是无所不至……三,要努力工 作,你定要努力拼命工作,更重要 还是要改造,你还要改造,把一切 力量用出来,才对得起国家! ”
(沈从文张兆和:《从文家书》I67页)
“检讨”、“改造”成为一个时 代的主题词不是偶然的,一方面 检讨风气的形成是必然的,这是 “延安整风”的历史延续与放大;
另一方面,许多已然作出历史选 择的知识分子急于脱胎换骨,表
沈从文像
沈从文留茌北大,等待变化,他以后谈到这一选择时 说更多的是为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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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迹,也是检讨之风弥漫的一个重要或者更为根本的原因。自古以来, 中国文人都有效忠朝廷的习惯,即使到了现代社会也没有什么变化。追寻 他们内心的轨迹,在天下定于一之后、在开国气象中,这样做的人总是多 数。宋云彬日记有过许多真实的流露,他对“华北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同 事中有人热衷于“人民八股”就很不满。1949年5月12日晚上,他和叶 圣陶对酌时表示,“近来对于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颇为 反感。将来当撰一文,专谈知识分子,择一适当刊物发表。”(沈从文张兆 和:《从文家书》172页)几天后(5月15日),他从天津参加开明书店分店的 开张仪式回北平时,在火车上吟成《自嘲》诗一首,其中就有“避席畏闻
谈学习,出门怕见扭秧歌”之句。(宋云彬:《红尘冷眼…个文化名人笔下的
中国三十年》126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不过话虽如此,9月1日他在送
儿子宋剑行去东北前夕,仍是“切嘱今后当多看新出版书报,庶几思想日
有进步,认i只不致错误。”(宋云彬:《红尘冷眼…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
年》笫页)包括对一同北上的老朋友傅彬然,他几次表示“不快”,甚至 有过“吵嘴”,叶圣陶认为“彬然认为中共人士凡事皆无错误,亦一偏见”。
(宋云彬:《红尘冷眼…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丨訂页)宋云彬6月4曰
的日记中说,叶圣陶和他都有“南返”之意,“彬然则意兴正浓也。”(宋云
彬:《红尘冷眼…'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丨22页)
重要的是天下已定,“主”、“客”之位已分,叶圣陶他们一行从香港 北上,烟台登岸,一路上受到盛情款待。叶圣陶日记中就几次流露出了 “主 人”招待如此周到,让他这个“客人”深感不安,大有诚惶诚恐之意。这 固然是中国知识分子自身选择的结果,也与当时整个国际上红潮滚滚的大 背景分不开的。
像张申府、梁漱溟那样,在1948年末、1949年初胜负将分之时还在 呼吁什么“和平”,就书生气太足了,用现在的白话说就是“不懂政治”。 以后,张申府被胡愈之批评以“革命先进”自居,梁漱溟被批评站在国民 党一边,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缘由。中国的政治文化和现实环境都没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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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墨”之间的另一种选择准备条件。
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章乃器自称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一 个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泥坑里就追求社会主义的人”,但他在抗战结束后参 与发起民主建国会,目的是要在国、共之外再造“第三种势力”。他主张 的是“不右倾,不左袒”,并不是一边倒,这一点在他执笔的《平民》发 刊词中可以看出,在他的《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中也可以看 出。他说:“中国的平民,向来不爱过问政治,认为政治只是那些大人先 生们争权夺利的把戏。但是大人先生的争权夺利,无论是和平榨取,和平 分赃,或是暴力抢夺,军事斗争,结果被牺牲的总是多数平民。当前的内 战,就是最明显的例证。”因此他提出:“我们愿以纯洁的平民的协力,不 右倾,不左袒,替中国建立起一个政治上和平奋斗的典型。”(宋云彬:《红
尘冷眼…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130 —131页)
他的转向可以1948年1月1日在《华商报》发表的《乾纲重振》为 标志,当然这也是国民党“风霜刀剑严相逼”的结果。在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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