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黑铁锅挑着豌豆苗,所以被染黑了。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甚明了,西藏的豌豆为什么是黑的。
我们的每一顿饭要么就是煮黑豌豆,要么就是把黑豌豆磨成粉当糌巴吃。那时没有高压锅,豌豆很难煮烂,我们就吃那半生不熟的豌豆。但即使是半生不熟的豌豆,也不能让我们管够。我的饥饿感比进军路上更强烈了,因为那已是两个人的饥饿。
你们的父亲常常把他的那一份让给我,或者说,让给我腹中的孩子。可我怎么忍心吃呢?他每天的体力消耗比我大得多,他总是和战士们一起开荒。我们常常为了推让食物而发生争吵。当然,我们的争吵是无声。在推来推去之后,他一发火,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放,然后摔门走出去。
12月,西藏最冷的季节,我的第一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想他是不是在腹中总是挨饿,受不了了,想自己出来找吃的?或许是他不忍心再拖累我,想离开我,减轻我的负担?
总之,7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
发作的时候是夜里。
我肚子痛得厉害,可不忍心叫醒你们父亲,他实在是太劳累了。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终于把你们父亲惊醒了,他点上灯一看,我的汗水已从额头上淌了下来。那么冷的天,我却像在酷暑中一样。你父亲一下紧张起来,他以为我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那时为了腹中的孩子能有一些营养,我什么都试着吃,还常常煮马料吃。
但那天,一种女性的直觉使我意识到,我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孩子要出来了。
我对说你们父亲说,赶紧去叫医生,我可能要生了。
你们父亲怔愣了一下,连大衣都没穿就冲了出去。外面正下着大雪,刮着大风,风雪呼啸的声音更让我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很快他又回来了,一个人。他跟我说,辛医生出诊去了。不过我从他那儿找到一本书,你别怕,我会照书上说做……
那是一本厚厚的《医生手册》。
你们的父亲抱着书,在那里一页页地翻,手微微有些抖。他翻到有关接生的部分就读了起来。我痛得身子卷缩成一团。当然,我没有叫。我只是咬紧了牙关。我怕我叫出来他会更紧张。
他急急地念道:孕妇在怀孕9个月后将临产……可你才7个多月呀?
我忍着痛说,这叫早产。我妈生我就是早产。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继续念道:临产前有阵痛,每隔几分钟发作一次,并且间隔越来越短,对,症状一样,看来你就是要生了。我看看怎么做:让产妇平躺在床上……你们父亲匆忙读了一遍,就把医生手册翻开放在桌上,用手枪压着书,然后卷起袖子照着书本开始为我接生。他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的阵痛越来越厉害,我强忍住不呻吟,但冷汗已布满了额头。你们的父亲紧张万分,不断地说,小白你别怕,小白你别怕。
正在这时,门被轰地一声推开,一阵猛烈的风雪将辛医生卷进屋来。
辛医生踉跄地关上门,扑到床边。
你们父亲大喊一声:你来得太好了!快,帮我一把!
但辛医生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后,却张着两只胳膊,在我的床边来回转,不知从何处下手。虽然他是医生,但他还从来没为产妇接生过。我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产妇。
他比你们的父亲更不知所措。
你们的父亲焦急地指挥说,快找剪刀,消毒!
疼痛已使我顾不上害羞和一切的一切了,我凭着本能努力地用着劲儿,想尽快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无论我怎样深呼吸,怎样用力,一点儿用也没有。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好像比我还用劲儿。他握着我的手大声喊,勇敢点儿,你要勇敢点儿!忽然,我听见辛医生大喊,出来了出来了!但接着他又喊:不对,应该先出头的,怎么先出来一只脚?
你们父亲看了一眼书,说,对,婴儿的头应该先出来。快把脚塞回去!
辛医生就真的把那只脚塞了回去。
但片刻之后,那只脚又固执地出来了。这回我听见你们父亲说,别管那么多了,脚出来就脚出来!快拽脚!
辛医生担心道,这样很危险。
你们父亲发火说,书上说老这么拖延下去更危险,我们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他们两个人真的就去拽孩子的脚。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拽的,因为我已经痛得粉身碎骨一般,我大叫起来,我不生了!我不要了!让我去死吧!
你们父亲命令似地对我说:不要叫,勇敢点儿!用力!再用力!我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他们硬是从脚到头把整个孩子拽了出来。我在孩子离开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昏迷了过去。
据说那孩子出来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你们父亲拣起书来看,照书上说的,用力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几声之后,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
是个男孩儿。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跟着我翻越了万水千山的孩子,这个在我肚子里一直饿到出生的孩子,这个脚先出来的孩子,却只活了一天,他连一口奶都没来得及吃,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好像他的出生,仅仅是为了让我难过,让我内疚。
我真的非常内疚。
我想是不是怀孕之初我蹦哒得太厉害了伤了他?是不是翻雪山的时候冻坏了他?
是不是伤心落泪时哭坏了他?是不是没有吃的饿怀了他?
而你们的父亲比我更内疚。他不断地说,都怪我,我不该拽他脚的,我该再把他的脚塞回去的。肯定是我拽的时候把他弄伤了……
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新开的荒地旁边。
你们父亲说,他守着这些庄稼,再也不会饿着了。
从血缘意义上说,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2
很快,我又怀上了老二。
怀上老二后我非常小心,不再任性地东颠西跑,也不再熬夜。你们父亲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可是在西藏,无论你多么注意,也谈不上有营养。能吃饱饭已是不易,何来营养?我依然瘦得像个小战士。一些来找你们父亲的人经常把我当成他的通讯员,进门就拍我的肩膀问,小鬼,团长在不在?等我一开口,他们才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不怪他们,我那时的确不像个女人,更不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瘦瘦的身体,短短的头发,还总是扣着一顶军帽,怀孕到7个月时,身上都看不出动静。
1952年夏天,也就是我们进藏后的第二个夏天,新开垦的土地没有辜负我们的汗水,呈现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不料进入8月,拉萨河水暴涨,淹没了我们官兵在河滩上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3千多亩土地,那些土地本来在官兵们汗水的浸泡下,已经孕育出了大片的青稞、小麦和蔬菜,河水却在一夜之间漫了上来,将它们统统淹没。
官兵们深夜紧急出动,跑步冲进暴雨里。将军们举着火把在齐腰深的水里指挥战斗,士兵们跳入水中用锹挖,用手刨,用肩扛,上下一致,齐心协力,一直奋战到天明,终于将洪水排除了。那一次的战斗是最用不着作动员的战斗。因为所有的进藏官兵都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整整两年,他们——或者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肚子,从来都是饿着肚子在进军,在打仗,在工作的。
那是一个丰收年。我们收获了几十万斤的青稞、小麦和豌豆,还收获了上百万斤的蔬菜。那其中就有饱含管理员期待的萝卜和白菜。那萝卜大得像娃娃一样。当地的藏民看到后万分惊讶,他们感到可思议。他们想不通这支军队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生产队?种出的粮食比他们的还多还好?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片烂石滩,这样一片荆棘丛生的地方会变成如此整齐的粮田,长出如此多的粮食。他们甚至认为这不是一支军队,而是天兵。因为在西藏以往的历史上,军队从来都是靠百姓养活的。
他们那惊讶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
只有拉萨河明白这一切。尽管它差点儿毁掉了我们的良田。
更多的时候,拉萨河是安静的。围绕着拉萨城,生怕惊了这座圣城里的人。有人说拉萨是太阳城的意思,有人说拉萨是圣城的意思。要我说,我当然更喜欢前者。
用藏语表达就是“尼玛拉萨”。不过,太阳和神圣并不相悖,很多时候,它们可以说是同义。
就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我生下了老二。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第二次接生时,你们父亲为了保险起见,专门请了一位藏族妇女来为我接生。当然,他自己也镇静了许多,他叫通讯员烧了一大锅热水,还准备了两个军用水壶,准备孩子一生下来,就用两个灌满热水的水壶一左一右地暖着孩子。
那个藏族妇女,脸上挂着温和而又神秘的的笑容。她在团里通司(注释:司通:翻译)的陪同下来了。一来就将你们的父亲请到了门外。我因为产前的阵痛发作,痛得卷缩在床上。
但她不慌不忙,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进行着她的接生仪式。在他们的宗教信仰里,人的出生就是转世,从前世转入今世,所以必须进行生命的交接。
她缓缓念道:我今要往兜率陀天,清静慈四弥勒菩萨,因我现处中阴境中,此正其时。呼唤三宝,请求加被。祈祷大悲世尊,挺胸抬头而行。
她在念经文时,你们的父亲急不可耐地在门外徘徊,时不时地推开一条门逢往里看。他他看我受难的样子,真恨不能马上为我接生。可既然请了人家,就不能不尊重人家的风俗习惯。仪式结束后,女人终于开始为我接生。
也不知是因为她有经验,还是因为我生第二个,总之孩子顺里地出生了。
老二是个女儿。你们父亲高兴极了。他给女儿取名叫萨萨。他说第一个孩子连名字都来不及取,这回有了名字,就能留住孩子了。非常奇怪的是,那么瘦弱的我,常常吃不饱肚子的我,竟然有奶水。萨萨终于吃上了我的奶。
开垦的荒滩获得了大面积丰收,使我们的口粮问题得到了缓解。但生活依然很困难。解放初期拉萨的物价非常高,一个银元才能买一个鸡蛋,那是我们所无法享受的。你们父亲为了让我有更多的奶水喂孩子,就去捞河里的鱼。西藏的鱼非常奇特,没有鱼鳞,只有厚厚的皮。没想到我吃鱼竟中毒了,呕吐不止。后来还是那位藏族房东告诉我们,那河里好些鱼的鱼子都有毒。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子了。
来年春天,萨萨半岁了,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了,非常可爱,谁来了都喜欢逗她。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暖和了,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却不知道春天更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看见萨萨小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显然在发烧。
我连忙叫来辛医生,辛医生诊断说是感冒。感冒,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病,可在当时,我们团里竟连最简单的感冒药也没有,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过期的。以往我们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争。
可萨萨太小了啊,她无力抗争。她被病魔折磨着,越烧越厉害,并且伴有一阵阵的痉挛。现在想来,她已经从感冒转成了肺炎。可是我除了拿冰块为她冷敷外,没有一点儿别的办法。辛医生和我一样,除了给她吃过期的阿司匹林外,也束手无策。他在屋里来回走着,不断地说,我算什么医生?我算什么医生?!
当时你们父亲外出执行任务去了。我知道即使他在,也不会有任何办法的。我宁可他不在,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个必然来临的苦难。
那些天,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小脸从粉红到苍白,看着她的哭声渐渐微弱,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衰下去。到第4天的早上,萨萨终于没有了呼吸。
她死得非常安静,在我的怀里。我当时几天没合眼,疲倦已极,就抱着她睡着了。
等突然醒来时,发现怀里冰凉……
她就像是一个远道来看我的客人,见我在睡,不想打搅我,悄悄地掩上门走掉了。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当时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不愿触及它,不愿打开那扇门。
我现在忽然明白,我不愿对你们讲及你们的身世,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不想让这一情景再现,哪怕仅仅是在脑海里再现。
我抱着萨萨呆坐在那里,坐了一整天。无论辛医生怎么劝我,我都不肯放下她。
我不相信萨萨会死,她是那么活泼的一个小生命。她怎么能一动不动呢?就是我死了她也不应该死。我没有哭。就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会哭了,萨萨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你父亲回来后一言不发,他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安慰我。他把萨萨接过去,腾出一个装书用的木箱,铺上自己的一件军衣,把萨萨放了进去。然后他拿了把锄头,一个人在房子后面使劲儿地挖,挖了一个整齐的土坑,把木箱埋了进去。
他在坟前种下一棵红柳。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语,默默发呆,面色像老人一样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