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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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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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 办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象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 复杂而难看。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她不能就这么 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 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 笔账儿吧,你怎样呢?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 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祥子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 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揍!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 算,我还得活些年呢!”“甭摆闲盘,你怎办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我怎 办?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刘四狂笑起来:“哈哈, 你这小子要造反吗?说你哪,说谁!你给我马上滚!看着你不错,赏你脸,你敢在太岁头上 动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滚!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上他妈的这儿找便宜来 啦,啊?”
老头子的声音过大了,招出几个车夫来看热闹。打牌的人们以为刘四*趾透龀捣*吵 闹,依旧不肯抬头看看。
祥子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他呆呆的立在那 里,直着脖子咽吐沫。“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哼!”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象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 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
“好了,我走!”祥子没话可说,只好赶紧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斗嘴他是斗不过他们 的。
车夫们本来是看热闹,看见刘四爷骂祥子,大家还记着早晨那一场,觉得很痛快。及至 听到老头子往外赶祥子,他们又向着他了——祥子受了那么多的累,过河拆桥,老头子翻脸 不认人,他们替祥子不平。有的赶过来问:“怎么了,祥子?”祥子摇了摇头。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个闪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计划是没多大用处了,急 不如快,得赶紧抓住祥子,别鸡也飞蛋也打了!“咱们俩的事,一条绳拴着两蚂蚱,谁也跑 不了!你等等,等我说明白了!”她转过头来,冲着老头子:“干脆说了吧,我已经有了, 祥子的!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你是把我给他呢?还是把我们俩一齐赶出去?听你一句 话?”
虎妞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把最后的一招这么早就拿出来。刘四爷更没想到事情会弄 到了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软,特别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脸往外说,我 这个老脸都替你发烧!”他打了自己个嘴巴。“呸!好不要脸!”
打牌的人们把手停住了,觉出点不大是味来,可是胡里胡涂,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 嘴;有的立起来,有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牌。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教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 过?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 当着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 通儿事得了!”
“我?”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的光棍劲儿全拿了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 也不能给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声音非常的难听,“我卷起铺盖一走,你 给我多少钱?”
“钱是我的,我爱给谁才给!”老头子听女儿说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是为斗这口 气,他狠了心。
“你的钱?我帮你这些年了;没我,你想想,你的钱要不都填给野娘们才怪,咱们凭良 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说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可说。
十五
讲动武,祥子不能打个老人,也不能打个姑娘。他的力量没地方用。耍无赖,只能想 想,耍不出。论虎妞这个人,他满可以跺脚一跑。为目前这一场,她既然和父亲闹翻,而且 愿意跟他走;骨子里的事没人晓得,表面上她是为祥子而牺牲;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 出点英雄气儿来。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这个,才能象 个男子汉。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祥子是闭口无言。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 乎很难插嘴。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 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 么,也不想解决什么。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 吗?先让祥子住两天。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 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 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冯先生直吸气,不愿负这个责任。祥子急于离开这里,说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諷S幄僮派ぷ涌奁鹄矗盐菝糯永锩嫠稀*
冯先生们把谑刘四爷也劝进去,老头子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请大家别走,还得喝几 盅:“诸位放心,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只当我没有过这么个丫头。 我外场一辈子,脸教她给丢净!倒退二十年,我把她们俩全活劈了!现在,随她去;打算跟 我要一个小铜钱,万难!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教她尝尝,她就晓得了,到 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别走,再喝一盅!”大家敷衍了几句,都急于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顺煤厂。
事情果然办得很快。虎妞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两间小北房;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 四白落地;求冯先生给写了几个喜字,贴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讲轿子:一乘满天星的轿 子,十六个响器,不要金灯,不要执事。一切讲好,她自己赶了身红绸子的上轿衣;在年前 赴得,省得不过破五就动针。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门。她自己把这 一切都办好,告诉祥子去从头至脚都得买新的:“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块钱!
虎妞又瞧了眼:“怎么?我交给你那三十多块呢?”
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没 工夫跟你吵嘴,咱们各凭良心吧!给你这十五块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象个新人,你可 提防着!”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 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 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 傻傻忽忽的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了。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 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一堆抖都是黑的;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白 得闪眼,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他觉到一种嘲弄,一种白的,渺茫的,闷气。屋里,摆着虎 妞原有的桌椅与床;火炉与菜案却是新的;屋角里插着把五色鸡毛的“谧印*他认识那些桌 椅,可是对火炉,菜案,与鸡毛”谧樱志醯蒙琛P戮傻钠魑锖显谝淮Γ*使他想起过去, 又担心将来。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象个旧的,又象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 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 着,象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 去!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 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 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 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 的力量吸尽。他没法脱逃。他摘了那顶缎小帽,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直到看得眼花— —一转脸,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飞旋着,跳动着,中间有一块更大的,红的,脸上发着 丑笑的虎妞!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象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要不 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踏地的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她笑得 流出泪来:“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我楞和爸 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 市,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街上很冷 静,洋车可不少,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车背后还有贴 着块红纸儿的。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 闷了这好几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闲晃。他不安于游手 好闲,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议;他是在老婆——这么个老 婆!——手里讨饭吃。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 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 在她的牙中挣扎着,象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议,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给 她个不辞而别。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是会拿枕头和他变戏法的女怪!他窝心,他 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混身都粘着些不洁 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他愿永远不再见她的面!
上哪里去呢?他没有目的地。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 了,心中茫然。顺着西四牌楼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门:道是那么直,他的心更不会拐弯。 出了城门,还往南,他看见个澡堂子。他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 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 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混身通 红,象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 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 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 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 光华。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去。新年 后,九点多钟,铺户的徒弟们就已吃完早饭,来到此地。各色的货摊,各样卖艺的场子,都 很早的摆好占好。祥子来到,此处已经围上一圈圈的人,里边打着锣鼓。他没心去看任何玩 艺,他已经不会笑。
平日,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 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 因。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儿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可爱的事。现在他懒得 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他躲开人群,向清静的地方走,又觉得舍不得! 不,他不能离开这个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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