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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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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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 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 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 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 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 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 呢,有一钉点好处没有?”这句后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 不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 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 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 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 一会儿。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 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在 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 象特别的亮起来。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 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汽车迎头来了,卷起 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汽车也没了 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 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 呢?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 许汽车横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苦人 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讲到胡同口“上”, 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 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好, 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 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 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 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 货,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车只是辆 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 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 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 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 完事。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 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 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 里埋,不敢再起来。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 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 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 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一会儿,天便黑 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 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 着。他知道这不象样儿,可是,不象样就不象样吧;象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这不是拉 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 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谧樱彰淖纷*狗打。一直把狗 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 我怕你呢!“”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听我问你!“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 清车上的是谁。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祥子 正在猜想。车上的人又说了话:“你不是祥子吗?”
祥子明白了,车上的是刘四爷!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女儿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他昂着头,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放着光,迈着大步往前走; 只顾得走,不管方向与目的地。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 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忘了冷,忘了张罗买卖,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 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着的 那块黑影,那个老人,似乎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虽然没打这个 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可是老头子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谁说这不是 报应呢!老头子气不死,也得离死差不远!刘老头子有一切,祥子什么也没有;而今,祥子 还可以高高兴兴的拉车,而老头子连女儿的坟也找不到!好吧,随你老头子有成堆的洋钱, 与天大的脾气,你治不服这个一天现混两个饱的穷光蛋!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么,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 胜利了!晚间的冷气削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街灯发着寒光,祥子心中觉得舒 畅的发热,处处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将来。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 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 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自己的手脚, 祥子不还是很年轻么?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祥子活着,快活的,要强 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饭吃的杨太太,欺骗他压 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 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活着,永远活着!“可是,祥子你得从此好好的干哪!”他嘱咐着自 己。“干吗不好好的干呢?我有志气,有力量,年纪轻!”他替自己答辩:“心中一痛快, 谁能拦得住祥子成家立业呢?把前些日子的事搁在谁身上,谁能高兴,谁能不往下溜?那全 过去了,明天你们会看见一个新的祥子,比以前的还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好象是为自己的话作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 身子骨儿。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么关系呢。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 来,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后门。顾不得到 茶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砂碗的卖茶的小孩来, 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 花在好茶好饭上。这么决定好,爽性再吃点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 的新生活的开始。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外边又“皮”①又牙碜②。不管 怎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 —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 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 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 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 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 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象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 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 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 好象发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 再跑,象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 中,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 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象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吃了点东 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 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 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 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 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 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 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 见哪!你怎么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 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 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 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 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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