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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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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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存稿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何少明从不准时,他就是喜欢搭架子。 
他是一名职业撰稿人,搞质优良,可是稿德恶劣,副刊每日下午三时截稿,可是他非拖到黄昏,甚或晚上七八点才肯赐稿。 
他爱在酒醉饭饱之际哎呀一声,“噫,尚未交稿”,于是当众表演其写作才华,或是致电秘书:“把我的专栏稿传真到报馆”,甚至让编辑部空等一场,翌日开天窗。 
怕什么,编辑抽屉里有的是未成名写作人的存稿,胡乱找一篇补上,皆大欢喜。 
正是:哪个大作家不脱稿,天天交稿决非名作家,好稿何用天天见报,叫读者们略为思念,岂非更加难能可贵,与众不同。 
报馆一位姓郭的编辑天天干坐着等何少明大作直等到八点。 
为什么他可以享有这样的优待?一方面因为何氏作品拥有不少读者, 
另一方面因为他和报馆老板有点私人恩怨,老板微时,他帮过老板忙,还有,他不叫这老郭吃亏,他暗地里津贴此人,像介绍工作给老郭的儿子之类,因此老郭等得十分服贴。 
既然打通了所有关系,何少明无后顾之忧,架子可以一直摆下去。但他不准时作风叫一些同文艳羡不已。 
——“你以为你是何少明?学人脱稿?还想混吗?” 
“你看人家何少明,人强马壮,从来不怕编辑部,在阁下神功练成之前,还是乖乖交稿吧。” 
何少明乘胜追击,发表伟论:“优异文字构思下笔需时,焉可能天天交稿,只有劣质马虎行货,才不费吹灰之力日日见报。” 
所有埋头苦写,尽忠职守之同文统被打入敷衍塞责之黑五类,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平反,此系题外话,且表过不提。 
花开两头,单表一枝,话说何少明的得意之秋也持续了好几年,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傲视同侪,忽然一日,报馆老总李锦昌欲约他见面。 
何少明纳罕,一向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与老板以外的人商谈,老李有什么事,莫非他的子女也想找工作了? 
为表示大方,何少明说:“请到舍下一行。” 
李锦昌自有一报之总的风度,笑容满面来到何宅,拱拱手,开门见山,“少明兄,报馆方针已改,以后请准时交稿,凡脱稿者报馆只好割爱。” 
何少明一愣,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干笑数声,“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只是想叫那些天天交稿的作者不得脱稿,可是这样?” 
“不!”老总耐心解释:“任何人不得脱稿。” 
何少明不服气:“我找卜老板说话。” 
“卜先生度假去了,这正是他临行之前的最高指示,少明兄当然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卜先生是有意整顿纪律。” 
何少明大嚷:“纪律关我什么事?我是客卿,你是伙计,伙计才须遵守规矩,我不干了,我到别家去写,告诉你们,损失不在我方。” 
老李只是笑,“消息已经带到,我告辞了。” 
三天之后,何少明籍故脱稿。 
编辑部立即找人顶替,把何氏专栏一笔勾销。 
李锦昌问副刊同事:“何某反应如何?” 
同事答:“频频找老板说话。” 
李锦昌感慨:“我一早提点他,这并非我们搞鬼,此乃卜先生主意,不拿他开刀不行,近年来本报副刊脱稿成风,一天总有三四个专栏开天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副刊没有何少明,不是损失?” 
“世上没有谁不行呢?” 
“咦,何少明有续稿到,并附有宣誓书,以后誓不脱稿。” 
“姑且信之,向上请示,看上头肯不肯多给他一次机会。” 
何少明到底是何少明,一枝生花妙笔自有群众基础,报馆为着读者着想,网开一面。 
可是何少明仍是何少明,总无存稿,需日日追,编辑部只觉筋疲力尽:“少明兄,多写三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那怎么行,我要是明日死了,岂非不值,白写那么多存稿”,“少明兄——”,“不用多讲”。 
如此这般老脾气总是不改,编辑部徒呼荷荷。 
一日,李老总正忙,何少明忽然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不得不应酬的人,“少明兄,什么风吹来,请坐。” 
何少明说:“下星期我将与家人乘轮船到欧洲旅行。” 
“不要紧,豪华轮船一定有完善传真设备。” 
“我想多交几篇稿,免同事们辛苦。” 
李锦昌愣住,抬起头来,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有话没听清楚,“什么?少明兄请再说一遍。” 
“我打算改过自新,”何少明重重吁出一口气,“不再叫你们烦恼,出发之前,会多交几段。” 
李锦昌几乎没流下泪来:“皇恩浩荡,这真是读者的福气。” 
何少明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说:“最近出版部同我说,拙作销路,已大不如前。” 
李锦昌一边陪笑一边、心中忐忑不安,似有不良预感,一直传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的性格会变,还有,其言也善,他连忙说:“少明兄,不必写那么多,一天一段已经足够,不必改变作风。” 
何少明无言,稍后离去。 
报馆在十日后接到何少明在旅游途中、心脏病发的消息,同事们匆匆撰写痛失英才特稿,只有李锦昌一人坐在墙角发战。 
忽然之间有编辑提高声音:“看,何少明,有传真稿件到。” 
“噫,一段、两段……共有四段,终于等到他的存搞了!” 
“这一定是他病发之前一天做好的。” 
“唉,也许就是交存稿的压力使他、心脏不胜负荷。” 
一位编辑大惑不解,“这四天存稿还有什么用呢,多么不值,原本他可以用这三两个小时去寻欢作乐。” 
自该刹那起,李锦昌决意他一天只做一天事,一日只交一日稿,何少明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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