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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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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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筱琪感慨,照说,得享高寿是种福分,可是连子女都老了,没有能力没有精神,真
没多大意思。
    关同学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脱是千古罪人。”
    筱琪劝道:“你管闲人怎麽说呢,你有权追求幸福,既然已经带着父母,也算尽了
孝道,再说,祖父身体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来,又与你何干。”
    “我可以选择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顾及他们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样说。”
    筱琪问:“老人在什麽地方?”
    “在房里,你去与他谈谈。”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恶劣。
    筱琪有点怕老人,他们皮肤打褶,布满斑点,眼珠浑浊,听觉胡涂,通常又不肯装
上假牙,说话含糊,因力气衰退,个人卫生情况也差,身上多数有股味道,筱琪当然比
较希望访问漂亮年轻的女明星。
    “好吗,关爷爷。”
    “好好好,有什麽不好。”
    “听说:疗养院服务相当不错。”
    “错在人老没有用。”
    “不会的,你放、心,他们会写信给你。”
    “嗄,信用?现在的人还讲什麽信用?”
    筱琪告辞了。
    心里边一直难过。
    她怕她将来老了,也会变成那个模样,心血来潮,感触良多,伏在书桌上,刷刷刷
把特稿一下子就赶出来。
    她这样写:“……老人双目是绝望的,已知岁月遥远孤苦,生不如死”,又觉太过
悲观,改为“无比凄凉”。
    唉,假如能够照顾自己,则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怕,否则,不必太过长寿。
    不过,寿命长短,不是个人可以选择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什麽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会儿,筱琪出去访问表姨妈。
    表姐见了她,有点高兴,“你正好来劝劝我妈。”
    筱琪大奇,“怎麽劝?”
    “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呀。”
    “什麽,姨妈不肯去多伦多?”
    “你去与她说。”
    姨妈正打牌,见是筱琪,便叫女儿替一替,抽身与她谈几句。
    “筱琪,来喝茶,吃口点心,这韭黄肉丝炒面还不错。”
    “姨妈几时去多伦多?”
    “不去了。”
    “什麽?”
    妈妈慧黠地笑,“离乡别井,我干吗去?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给我的,住得舒舒服
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干吗移民?去了那边,替他们看家做老妈子,闷死人,我的朋友
与牌搭子全在这里,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来,“不挂住表姐?”
    “可以通电话呀,买只有荧幕的电话机不就行了?面对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妈说下去:“在这里,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麽都不缺,到了那边,我变成女婿的
老工人,他们叫我卖了公寓到多伦多帮补他们买房子,我不肯,所以决定一动不如一静,
你说对不对?”
    筱琪不由得说:“对!”
    姨妈很高兴,“我手风正顺,要乘胜追击,赢了赏你买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过来问:“她怎麽说?”
    “姨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表姐咒骂:“该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统共失却预算。”
    “不会吧,”波琪觉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样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麽,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伦多,可是一件宝,那
里的工人每小时薪酬是十元加币,贵不可言,还有,我欠廿五万才可以买北约区房子,
那一区学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盘太精了,简直要剥老人家的皮,连最後一滴力气金钱也要榨出来。
    难怪姨妈不愿动身。
    “你看,这是什麽世界,要紧关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亲生母亲还这麽
着。”
    表姐把话反过来说,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那边厢,姨妈可不理女儿怎麽想,兴高采烈正在赢钱。
    筱琪又学得一个教训,无论老或少,都得有主张立场,不可任人摆布。
    筱琪笑笑,告辞。
    做记者至大收获便是看尽众生相,这点滴经验,在心胸中汇集,将来执笔写作,不
致於沦为闭门造车。
    第二天,见到同事金婵,向她说起无良子女勒诈老人金钱的事。
    金婵说:“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会吧。”
    “你听过谋子女身家的父母没有?”
    “别开玩笑。”
    “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是金婵的伯父,也有八十多岁了,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味妇脾气骂人。
    “走管走,你们先把钱给我放下来,你们个个有房子有节蓄,叫我住在这鬼地方?”
    金婵在一边悄悄说:“天天这样骂。”
    子女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家还得听那麽多教训,怕会受不了。
    “对表哥一家来说,移民是大解脱。”
    “老人怎麽办?”
    “已经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够大不够好,每月给他零用,嫌不够,要一大笔,你说
多头痛。”
    像讨债。
    “开日闭口*你们生活不成问题*,所有多馀节蓄统统要奉献出来,那才尽了子女
责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气,否则的话,天天闹。”
    果然,金爷在饭桌上就骂:“这种饭,吃死人,钉子似,吃得肠穿肚烂,你当我不
知道?这是昨夜锅底的隔夜饭刮出来热一热当新鲜饭骗我!”
    筱琪见老人说得有纹有路,有根有据,不禁问:“是真的吗?”
    金婵叹口气,“你听他信口开河乱骂,表嫂今晨看罢医生忽忽与他出去午茶,怕晚
上没精力侍候他,在富临金阁带回一客瑶柱蛋白饭,又炖了鸡汤,给他当晚饭,却换得
一身骂。”
    “干吗要骂?”
    “弄得他们诚惶诚恐,害怕了,好拿钱出来给他呀。”
    “拿得出来吗?”
    “就是呀,怎麽还榨得出来,已经给了他住的吃的,只是嫌不够好,他的意思是,
    他要享用得比子女更好,要他吃了,饱了,撤下来了,子女才自地上拾起吃。”
    “可是那是子女双手挣的钱。”
    “不管,难得是他们两夫妻难为起子女来,同心合意,数十年来合作无间。”
    筱琪又一次张大嘴,无言。
    “怎麽样,够奇吧,谋子女家产都有呢,子女也中年了,退休的退休,衰老的衰老,
就算有节蓄,也得用来防身,那麽大年纪,要钱其实无用,而且危险,可是他就是不甘
心。”
    筱琪不欲久留,“我们走吧。”
    “无恩仇不成父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筱琪叹口气,“也有父慈子孝的例子吧。”
    这时金婵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卫道人士凡事喜欢推世风日下,其实不无道理,
从前社会风气纯朴,人也比较悠闲,大致还可以兼顾老幼,到了今日,生活逼人,光是
应付帐单,已经弄得唇焦舌燥,还哪里去找时间精力来搞仁义道德。”
    说得对。
    “人人只顾自己,所以今人确比古人自私,也自有不得已之处。”
    “人人都叫高涨的物价逼得如丧家之犬似的。”
    “夸张一点可以这麽讲。”
    “你表哥几时走?”
    “秋季,走了也不打算回来,幸亏房子可以卖好价钱。”
    “这也是叫人眼红的原因吧。”
    “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妒忌他的会是他的生父。”
    筱琪决定把这篇特稿好好地写出来。
    她从来没有钻研过老人、心态,满以为人老了一定凡事看化,笑呵呵不在乎,没想
到大部分比年轻时更计较更刻薄。
    回到报馆,老总问她:“进行得如何?”
    “还好。”
    “记住,把事实写出来,任读者定夺,记者不宜加插太多个人意见,明白吗?”
    筱琪忽然问:“老总,你会不会移民?”
    “我?想都没想过,我英文又不好,也不打算临老学吹打,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怎麽移得动?”
    “听说你们家四代同堂。”
    “可不是,小女上个月刚生养,”老总呵呵笑,“生在此,长在此,我认为不错,
你呢?”
    “不是说要走就走得动。不甘心。”
    筱琪答:“过两天吧。”
    下什,她与男朋友黎永坤见面。
    永坤轻轻说:“考虑过没有?”
    筱琪点点头。
    永坤看著她,“让我猜,你愿意跟我走。”
    筱琪笑笑,“猜错了。”
    永坤气馁,“我不相信你会放弃那麽好的机会。”
    筱琪低头不语,只是笑。
    忽然觉得双颊润湿,原来已经落下泪来。
    “筱琪,你也不舍得。”
    筱琪轻轻说:“我会舍得的。”
    “一起升学,一起找新的工作,然後成家立室,为什麽不答应?”
    “总要有人留下来。”
    “那人不必要是你吧。”
    “人人都这麽说,一下子都走光了。”
    “筱琪,”永坤赌气说:“我不一定会等你。”
    “我明白,现代人的感情讲享受,不讲牺牲,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你呢。”
    “你也不应怪我,我自有不得已苦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外婆。”
    筱琪温柔地笑,“你知道就好。”
    “你这可怜的人。”
    “外婆把我带大,家母忙於工作,家父一早离家不知所踪,没有外婆,我哪有今
日。”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可是此刻你又为长情所害。”
    “怎麽能用到这个害字呢?”
    “筱琪,你有你自己的前程。”
    筱琪站起来:“对我说,照顾外婆并非一种职责而是感情上需要,你明白吗?正等
于你叫我到旧金山去,你不会认为是一种负累。”
    永坤耐心解释,“外婆百年归老,你的青春就给蹉跎了。”
    筱琪嫣然一笑,“怎麽会,我照样努力工作,一定有成绩。”
    “你认为放弃我不足惜?”
    “你怎麽可以那样想?”筱琪讶异,“你也许是我一生中遇见条件最好的男孩子,
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损失,可是人生路上,必需有所取舍,此乃不得已之
举,你以为我心甘情愿?”
    永坤无言。
    “我当然希望两全其美,可是你势必要离开我,我则决不离开外婆,那还有什麽好
说,只能分手。”
    永坤见筱琪把事情分析得如此理智清晰,不禁黯然。
    他何尝可以忍受失去她。
    过片刻他说:“筱琪,你若爱我,就会随我走。”
    筱琪笑笑,“你若爱我,你会留下来。”
    永坤苦笑,呀,他俩均爱自己更多。
    筱琪拍拍男友肩膀,“自爱是好现象。”
    她还有事,她要求先走。
    一路上感觉迷茫,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外婆的笑脸,才心中踏实。
    外婆亲切问:“吃过晚饭没有?”
    筱琪点点头。
    外婆年轻,母亲当然更年轻,可是母女感情不好,说也奇怪,筱琪与妈妈更是久不
来往,可是与外婆却十分恩爱。
    “为什麽脸黑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筱琪否认,“没有,即使解决不了,也可扔到一角,不去理它。”
    “逃避也不行呵,你父亲便是这方面专家。”
    “他那种性格也很奇怪,竟无法应付生活中任何事。”
    “连早上起床上班都觉得是种负累,无论什麽工作,做三两个月就干不下去。”
    “不说他了,妈有无来电?”
    “有。”外婆似乎口难开。
    筱琪诧异,“说些什麽?”
    “她今日来过,”补上一句,“与朋友一起。”
    “朋友,”筱琪思维何等敏捷,“异性朋友?”
    “是,”外婆有点感慨,“英国人,极斯文有礼,打算结婚,婚後前往伦敦定居,
那人有点资产,态度诚恳。”
    筱琪喜出望外,“那多好,我从未听她说过此事,真是意外之喜。”
    “那外国男子的确不错。”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中或洋,不打紧。”
    “筱琪,她这一去,你可怎麽办?”
    “我?我做回丁筱琪呀,依然故我,有何不妥?”
    “你会寂寞吗?”
    “外婆,我在外有数百同事,在家又有你照顾,我怎麽会寂寞?”
    “筱琪——”
    “外婆,”筱琪大奇,“你还有话要说?”
    “是,今日他们有一个建议。”
    “他们说什麽?”
    “你妈要带我一起走。”
    筱琪一怔,嘴角微微显现笑意,倒底是女儿好,稍有能力,即想到母亲。
    “你怎麽说?”
    外婆吁出一口气,“我想,我一走,筱琪,你就自由了。”
    “胡说,”筱琪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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