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美人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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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坚:美人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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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家来这儿抽查呢?”
“她几乎不来这儿。因为她一来这儿特容易把我和这房间想入非非。当然,她知道我以前的癖好,不敢逼我改得太快——怕我反而失去改的信心。这也算我得到她默许给自己剩的小自留地。”
“斯健,你也没有点准备:小来这次要做什么呢?你不说她善于反常吗?要是天上掉萝卜我们不怕,就怕掉下的是刀子——刀子在哪?”吉拿萝卜。
“我还没想那么远。我担心她一反常不履行电报的话了。”我把电报用别针别在挂历上,看着吉的嘴笑眼不笑,“吉,小来也挺喜欢你的,她说你是个嘴巴松散、锤子严谨的人。”
“得了吧。她这是挤兑我是‘敢说不敢做’。哪像你呀,连做带说。”
“吉,这次咱们好好跟她聊聊。挺好的姑娘,干吗老让她被什么舒曼、蒙克纠缠着;甭管活得是俗是雅,首先得身心健康。我一见那些女诗人、女哲学家和爱深刻思索的女人,我就觉得社会对她们太残忍——她们的自然就是:开花,结果,去酿酒或去做肥料。”
吉一边观赏着墙上一幅漆画——一个金发翘鼻的少妇正在厨案上准备餐饭,边说:“有学问的女人可能都觉这种生活俗。我估计像小来和你老婆这样的,怕俗比怕什么都厉害。她们哪知道雅那玩意儿、深刻那玩意儿毁了多少姑娘的正常。躲着俗吧深刻特折磨人;钻进深刻吧自己又更懵懂。她算在十字路上遇到你——”
“我不是带她往自然、舒服这边走了走吗?”
吉摇头:“可你把她指到一个更大的路口,她更晕了,这不,又退回到原先那路口——来北京找你。”
“合着哥们成交通警察了。”
吉严肃起来:“既然你真心喜欢一个姑娘,她的幸福不幸福你就有责任了。至少你应借着爱的惯性,”吉的手比画一个下大坡的动作,“在方向很多的那个路口,毫不犹豫,一头就拐进你居高临下时为她认定的那条路,”吉的手做了一个流畅的转弯动作,差点儿没指向那幅漆画,最后指着萝卜,“你怎么不吃啊?”
“关键是我也不知哪条路好。你知道?”
“反正你剔除不好的路,剩下的蒙上哪条算哪条吧。吃饭去吧,好久没吃‘辽阳春’的砂锅酸菜了。对了,你缺钱吗?你可别老带人家去吃兰州拉面。”
“这不,刚收到些稿费。没事,小来肯定会带很多钱。她的美国的爹妈疼她着呢!”
“你又想让人家当你的饲养员?”
“哥们儿也用爱情饲养她呀。”我拿起一块萝卜,“就怕哥们儿的爱情像这萝卜,好吃好看,但是档次太低、太俗。”

 小来姑娘(9)

21
火车晚点三分半钟,车站却没报。
她穿一身淡绿淡粉相间的运动服,耐克鞋。“这是我实习的报社的同事。”她指着一个挺精神的小伙,“这次来北京是随川剧团采访。”
“我以为你是来专程采访我的呢。”
她瞪了我一眼,斜斜旁边的同事:“别胡说。”又对她同事介绍,“这是斯健,我的亲戚。”
出站时,她犹豫地看着我:“我也可以去住招待所。”头四个字说得较慢。
我没说话,悄悄抓起她的手放在我的风衣兜里。在兜里,两只手相握。我估计她同事不会再回头了,便摸了一下她的腹,“是为这里的事来的吗?”
“讨厌。你想得美。”
要了辆十块钱的破面包车。
“小来,也可以要皇冠车,但下了豪华车进我那个小破屋特没过度。你千万做好思想准备:我那小屋可比我这人破多了。”
“真的?你这人有多破呢?”
“百孔千‘窗’。”我指指她带的网兜。
“那你不成鱼网了?”小来笑得趴在我怀里。
“对喽,要破就破成鱼网。破了两三个洞的衣服不值钱的。可我破到头了,物极必反,倒成了有用的东西了——这不?刚网着条小母鱼儿。”
小来挣脱出身子。她望着车窗外的广场。正是黄昏,华灯未上。纪念碑只有一个轮廊,像被砍掉所有枝杈的大树主干。广场上稀稀疏疏的人影,像风中摇动的小草。
“是缅怀革命烈士吗?”我转过她的脸:上面有一双茫然的眼睛。
“怎么办呢?我父母要知道我跟你的事非得气死——更别说你有老婆了。”
“你想去美国吗?”
“没意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自行车流,“可是不去也没意思。嫁人没意思,不嫁也没意思。”
我亲她一下:“那我呢?”
“我也不知道。”她没有笑。
22
“九点了,电报大楼刚打了九下钟。”我把小来往怀里拢拢,“喝么?小来,——嘿,你披上点儿衣服,别冻着。”她摸出一个紫红的药片塞到嘴里,“你一会儿真得回老婆那儿啊?我要知道这样,我才不跟你——”
“别生气,你现在闭上眼,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明早你别急着醒,你醒的时候我保证也躺在这呢。”
她点燃了烟,我俩轮流抽,烟则由她夹着。
“来,抽你手指夹的烟味道特好,好像这里有你身上的香味。你看过《香水》么?一本德国小说,专讲采集女人身上的香气。”
“你采过多少?”
“我这是头一次。真的。以前那些女孩儿都不抽烟。”我把她吸进的最后一口烟从她嘴里吸出来。
“这么说,都是她们采你了。”
“我身上可没香气,只有萝卜气。”
“你跟吉怎么那么爱吃萝卜呀?”
“可能是命俗,跟萝卜特般配。俗话说:有钱的吃参,没钱的吃萝卜。可是你让有钱的人吃萝卜,他会觉得跌份,觉得那萝卜嗝萝卜屁又贱又臭。可穷人呢?万一要买根人参肯定高兴——又补身子又长身份,肯定不会受到心理挫伤。所以,我觉得人,应从俗做起。文化像翅膀,是人为地添上去的;腿才是咱们的基本,踩到大地上才是自然。当然,如果我们的头脑是雅,也应尽量靠近太阳、星星、蒙画家、舒钢琴家什么的。”
小来歪着头:“这么说你是‘立地’的,我是‘顶天’的?”
“所以,我的头应该往上长,你的腿应往下长。咱们接起来正好顶天立地,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特舒坦?可是咱俩一分开就都又极端了。好在走的人容易,飞的人难。比如:我的脚挨一枪,还可以瘸着走,甚至可以爬;你的翅膀挨一枪你能瘸着飞么?子弹没打死你却掉下来摔死了。”
“斯健,你从哪弄来的这些奇怪的理论?”
“其实有时我也不知应怎么活。俗,有时也真让人不甘心——谁让人胳肢窝那长着一些毛毛,跟要长出羽毛翅膀似的。”说着我伸过手去。
“唉哟,别揪,别揪——我不要长翅膀。你这人总没正经。”
“也是,我今晚讲的可能不特俗,可这被窝里哪是讲台呢?还是俗了,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把腿拿开——嘿,别,别——咱们两情长久,岂在朝朝暮暮。”
小来猛地把身子转向墙里:“要滚就快滚。”她的身子抽搐起来,被子也没挡住她那种颤动。
我硬转过她的脸。她嘴唇左右很咸。我帮她把被子掖好,又往录音机里放了一盘舒曼的弦乐四重奏,要不就是三重奏。
“再见,我喜欢你。真的。”

 小来姑娘(10)

23
“小来,你看,这儿就是法海寺。”我指着山林中的一座古刹,“你等我会儿,我去买点儿萝卜、啤酒,呆会儿得爬山呢。我要看看你的腿在山上有劲没劲——跟我这儿倒是挺有劲儿的。”
小来踢我一脚:“一天不吃萝卜,不说难听的话你就活不了是不是?不许买萝卜,省得撑出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声音。”
这里已是平原的边缘了,往北往西都是山。正是深秋,路两边的杨树叶又黄又皱,落在地上,溅出枯燥的声音。可山上还有丛丛墨绿,环绕着那座古刹。
“这叫什么山?”小来喘着气问。
“翠微山。你没看都这季节了,山上还有绿色。你有什么心愿吗,呆会儿进去许许,让菩萨批准一下。”
“我最不爱进庙了——里边总有一些做作的虔诚。”
“难说。很多半路出家的尼姑,出家前都不爱进庙。你能担保这辈子不会出家?”
“你呢?”她斜眼看着我,笑了,“你出我就出。”
“哟,你那么爱我哪?是不是我一出家你才能看破红尘。我是因为看破红尘才不出的。俗世俗生,现实主义吧。”说着,我去抱她。
“讨厌。庙门口了,别。”她挡着。
“没事儿,这里没和尚,都是文物局的俗人。”
“斯健,要是一个姑娘都不理你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现在紫禁城里也不需要太监了。没准我也该画画了,专画蒙克那种风格。据说老蒙在女人那儿就特不幸。断了女人的男人都特有创造力。对了,这庙听说就是一明朝的太监修的。”我说。
“咱们不进去了吧?直接上山。你这种人进庙也是亵渎。”小来一边把风衣脱去。
我们走在盘山的小路上,两边都是长势怪异的松柏,有的歪斜,有的扭曲。小来打量着,有时还上去摸摸。
“是不是跟摸到自己灵魂似的?”我拍着她的肩,“是不是特不俗,也特累?”
“斯健,有时我也挺放松的。你正是在我放松的那几天来的成都。可是你走后,我反而觉得更累。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死皮’呢?按说‘死皮’是不会喜欢‘死皮’的。”
“咱不说这些,咱们今天主要是放松。你看这林子多好啊,”我挽过她的腰,“这么启发人想像力的怪松,你看那棵像不像两个人扭在一起,咱们学学‘他们’。”
小来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你长的是什么眼睛啊?什么好东西让你一看见也就完蛋了。”
我从她的指缝看见隐约的阳光和橙红的肉色,“你的手特美,”我把她的手拉到我的嘴上,又顶着那只手去够她的嘴,她把手撤去了。
爬上一个山坡,见到一条废弃的公路,除了车辙都长满野草。我俩各走着一条车辙,“咱们这样手拉手并排走,多像儿童下学呀?”她满脸阳光地说。
裤腿蹭着车辙边的野草,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我吹着一种“平嘴型”的口哨,模仿舒曼的一个旋律——总错,改“罗梦湖”了。小来也不说话,看着路消失的那个山口,时而侧头看我。她的脸微红,很放松。我靠过去,走在两辙之间的野草上,把手挽着她:“小来,是不是?咱俩好像要奔一个好地方去似的——你看前面那山梁,那就是国界,翻过去咱们就该在那边种地生孩子了。”
“你别做诗了。还种地呢?是不是又种萝卜?”
“你这下算理解我了。‘种一地萝卜,养一炕孩子’,桃花源不也就这样吗?”
小来大笑,一边往后拢拢头发:“这么走山路特放松,好久没这样了。”
她使劲看我。我故意把领口拉下,露出胸脯:“用不用我脱了?是不是?小来,我特别奇怪吧?”说着我把她拉上一条林中小路,“咱们该从这儿下山了,走一个小时就是八大处公园。”这的林中依然幽静,我们找了块大石头,靠着休息,喝啤酒。透过树端的阳光在那块石上悄悄挪着。“小来,你往那边挪挪,我这晒不着了。”
她躺着没动,看着天,“你不会到我左边来?我这么躺着感觉特好。”
“好吧,咱别破坏了您的意境。”我就势来个侧滚翻,一下滚在她身上,顺便扫了她的嘴唇,又一个侧滚,落在她的左侧。
“你怎么这么坏呀?”她抬一下头让我把臂重伸进去,“什么好姑娘跟你在一起也得学坏了。”
“学坏了特幸福吧?我就愿意有福同享。”
呆了一会儿,她也落在阴影里了。她坏笑一下也那么侧滚翻。还没等她从我身上翻下去,我抱紧了她,“你可以居高临下地亲我了。”
她身上都有点儿颤了。
“干什么你要?不行,这儿不行。”她拨开俩人身体之间的手。
“多好的环境呀:奇松异石,还有正宗的阳光——非得在小破屋才行呀?这林子里,阴阳之气特补人——你真不懂‘道’。”
“哪有这样的,我——”,她的声音已经有些软绵了,“我怕有人——”
“你不说今天要放松吗。咱们今天学学老祖宗的样子。”
“什么?”她问。
“就是猴子。”
她眼中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蒙蒙之光。
24
“跟斯健玩这么些天了,还不吃萝卜哪?”吉把递小来的萝卜转给我。
“姑娘吃萝卜确实不雅,就是想吃也得克制点儿。”我瞟瞟小来,“反正我也不特喜欢叼着萝卜的娘们儿——不如像小来那么叼着烟显得深刻又潇洒。”
小央过来给大家倒茶,挺严肃,不跟小来说话。小来眼睛看着在开水中翻滚的茶叶,吸一口烟,烟雾和茶水泛起的水汽融在一起。
“小央,呆会儿你买菜去再买点水果。”吉又转过脸,“小来,斯健给你写过诗吗?”
“没有。就是写了我也不看。他还能写出好话。”
吉往小来的杯中续了几毫升水——她还没喝呢。吉停顿好几秒:“小来,斯健和我都喜欢嘲讽人,更爱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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