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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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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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伸手一摸,有些黏稠的、暗黑色的液体沾在手上,他心里一震,那一定是血!

下午,那些人把他打得太狠了!

最近,城市上空整日弥漫着不散的烟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砸烂的古董碎片和燃烧的火光,学校的操场已经成了大批书籍的焚尸炉,红卫兵们每天都把一车车书籍拉到这里来焚烧。

就在这个下午,黎江负责跟一辆运书的平板车来往于图书馆和操场之间,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最不愿做的事情。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了。来到图书馆,面对一排排书架,面对一行行排列整齐的书籍,他木然呆立着,仿佛看到无情的大火正在向这些无声的语言扑来,仿佛看到一排排书架像一堵堵坍塌的墙,稀哩哗啦地歪倒在浓烟烈火之中,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哎,黎江,你怎么啦?快搬呀!在窄窄的过道上,一个同学托着一大抱书碰碰黎江,诧异而关切地望着他。他赶忙侧过身子,那位同学一使劲儿挤过去,后面的同学又抱着书本挤过来,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注意地看一眼发愣的黎江。于是,他垂下眼睑,匆忙地拐进一条横道,沿着书架走向深处。光线越来越暗了,黎江看到有些书架已经被搬空了,他心里也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他倚着书架又一次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书一直是他的好朋友。更深夜半,它们常常伴着他在灯光下畅谈。他觉得书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的生活丰富而有意义。回味着那些书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记忆中与书中的人物携手漫游,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为这些等待被押上刑场的死囚送行。

他想起一个不眠的长夜,他入迷地读着《牛虻》,直到黎明的曙光映到他手中的书页上:院子里的草遭到人们的践踏染成红色了,统统都红了,竟有那么多的血!那血从面颊上滴下来,从被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从受伤的肋部像一道又热又红的瀑布那么涌出来。竟连一绺头发也浸在血里了……啊,那是临死时淌出的汗,那是由恐怖的痛苦煎逼出来的!

现在,连那被人践踏成红色的草和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也要消失了,消失在毒炽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中。牛虻将永远失去生与死的权利!

抚摩着一排排空寂的书架,回想着过去给过他多少欢乐,牵动他多少情感,然而现在却荡然无存的书本,黎江不禁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书啊,它们来得多么不容易。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交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思熟虑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考的结晶,书是多少血与泪浸泡出来的生活教训,书又是多少哲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

黎江觉得眼前浑沌而灰暗,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使劲儿扯了扯白衬衫的领子,他的领子已被人撕扯得破烂不堪。他仰起脖子,把头靠在墙上,不想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他不由用双手抱住脑袋,伏在屈起的膝头,想止住疼痛。过去他从不知道头痛的滋味儿。黎江使劲儿忍着,忽然想起《牛虻》中的列瓦雷土,他总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他的忍耐精神深深地打动了黎江。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给方丹讲过《牛虻》,给她描述过牛蛇坚毅的生和悲壮的死。方丹已经好几次恳求他了,黎江你一定帮我借一本《牛虻》。牛虻,牛虻,一定要为方丹找到一本《牛虻》。

唔,就是那一会儿,黎江的记忆清晰起来,他转向书架,坚定而固执地一排排寻找着,寻找着……终于,《牛虻》映进了他的眼帘,他飞快地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浮着坚毅的神情,他紧紧把书捂在胸口上,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喃喃地念叨着,我不会让火把你烧掉,不会……他心里那样兴奋,他要去对方丹说,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牛虻》!他好像看见她伸来的双手。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回想着,他听见有人喊他,嗨,黎江,你这家伙磨蹭什么呀?快出来,车要走啦!门外的叫喊惊醒了黎江,他答应着急忙往外走,蓦地,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愣住了,怎么能这样出去呢?怎么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把书拿走呢?这样,不等走出几步就会被捉住。不行,必须把书藏起来!黎江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静静的,没人,他慌忙把书藏在白衬衣里,顺着窄窄的通道往外走。陡然间,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映进他的眼睛:《斯巴达克思》,他不由自主地刷地抽出来藏在衬衣里,又胡乱抱起一摞书托在手上,径直向门外走去。

操场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红卫兵们乱纷纷兴奋的叫嚷。黎江屈起胳膊,用双手使劲儿挤压着藏在衬衣里的书,直到走进操场,看见大家的视线都被堆积在地上的五花八门的书吸引过去,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操场中央堆积的书像一座小山,风吹着散乱的纸页,一个个封面簌簌抖动着,颤栗着,就像一张张恐惧的脸。

闪开,闪开,点火啦!

黎江看见燕宁神情兴奋地在人圈儿里活跃地挥着胳膊大声叫着,她的脸红红的,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书堆旁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对他说,刘援朝,给,点火吧。

嚓!一根火柴在刘援朝的手上擦着了,他抛向书堆,火柴划了一道桔黄色的弧线落下来,在风中闪了闪,熄灭了。又一根火柴燃着了,它躺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很快燃尽了自己,留下了一条细嫩的白灰。燕宁一弯腰,伸手抓起一本书,哧哧地扯成一束束长条,将纸屑堆在刘援朝面前。纸条燃起来了,一根根纸条燃烧着跃入巨大的书堆,他们就这样点燃了一处、两处、三处……一股股淡淡的蓝烟袅袅升起在书堆上。书页飞快地蜷缩着变成褐色,又变成黑色,变了形的黑色纸页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轰的一声,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呼呼怪叫着。成千上万本书在烈火中燃得通红,像一块块放射着光和热的红砖。火舌借着风势贪婪地舔噬着书本,火星密集地飞舞着升起来,风声呼呼地在人们耳边喧噪着,火光烤得人脸颊发烫。

黎江的手不由攥成了坚硬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前的书山火海中,蒸腾的热气托举着柳絮般轻盈的纸灰不断飞升,飘散在银灰色的天幕下。炽热的气浪随风冲来冲去,大墙周围的白杨树都在热气中颤抖。它们摇摆着枝条,哆嗦着树叶,发出哗哗的、绝望的哀叫。这些可爱的白杨树也要陪着书堆殉葬了!

火光跳动着,映红了黎江的脸,炙痛了黎江的心。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有的人一边骂着毒草,一边往火里扔书。黑灰和火星被溅起来,疯魔一般地冲天而去。

扔啊!扔啊!周围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叫喊着。

黎江觉得,那就像《斯巴达克思》中的角斗场上,九万多观众对失败的角斗士发出的死亡的信号,又像那个发出执行牛虻死刑命令的中尉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喊着,预备——瞄准——放!

于是,血光里垂死的角斗士在剧烈的痛苦中痉挛地弯曲着身体,他用那非人的可怕的声音喊道,万恶的罗马人!

于是,牛虻慢慢举起那只打断了的右手,把十字架推开去,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被涂上了满脸鲜血……

不,不!黎江恐怖地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眼睑后面却仍然是一片动荡的血光。大火扑上来了,血光涌上来了。那些英勇的奴隶,那个无畏的牛虻,仿佛一齐对着黎江的耳朵大声喊着,我们又要去死啦——

黎江忽然想把那些不屈的灵魂从浓烟烈火中拯救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伸出了双手——哗啦,藏在衬衣里的书猛地掉了出来,两旁的人顿时都被惊呆了。

马燕宁吃惊地瞪大了弯月似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黎江。

好啊,他偷毒草!刘援朝第一个省悟过来,愤怒地叫道。

黎江耳朵里嗡地一响,只觉得脑袋迅速胀大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不再跳动。人群狂忿的呼喊声仿佛离得很远。

真反动!他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毒草,快抓住他!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一句话点醒了黎江,他猛地低头捡起掉落的书本,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钻出人圈,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快,追上他,抓住他!更多的人不但高喊着,而且呼隆隆地追了上来。人群轰地一下散开了,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涌向黎江,要把他吞没在愤怒的洪流之中。黎江在人们举止失措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再有几米,他就能冲到大街上,借着他所熟悉的游龙般相互穿插的小巷,或许就能侥幸逃脱了。谁知,就在他冲向操场大门的一瞬间,一条运书的车龙恰巧涌进门来,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混乱中,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一齐攻来,前后左右响起一片狂怒的叫骂,黎江被人们推来搡去,密密麻麻的拳头在他的眼前晃动。黎江脑子里此刻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保住他拼着性命抢来的这两本书,保住他的《斯巴达克思》,他的《牛虻》……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死死护着,十指像弯拢的铁钩那样牢牢地抓住书的边缘。

黎江的举动越发激怒了围攻的人们,他们一边殴打他,一边伸出更多的手恶狠狠地撕扯他手里的书。封面被撕破了,书角被扯碎了,黎江的手背和胳膊上也被抓出一条条血道子,头被打得发懵了,腿被踢得瘫软了,他眼前那些因愤怒而变得可怕的人脸变得模糊不清了,耳边震响的怒吼声渐渐变成了遥远的轰鸣……

哎,战友们,战友们,大家别打了,别打了……

就在黎江即将歪倒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猛地从人圈外面高喊着挤了进来。战友们,不要让他干扰了我们的大方向。大家去烧毒草,我们把他押到红卫兵司令部去处理,这两本书正好做罪证!

黎江抬起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双熟得不能再熟的眼睛,那双眼睛飞快地向他示意。就在那些手缩回去的时候,黎江也停止了反抗。黎江被两个人半拖半架地拽起来,推搡着往学校走去。他的意识开始昏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但他仍然使劲儿抱着书,一步步走出操场大门。

黎江在黑暗中轻轻抚摩书的封面,就像抚摩着有生命的东西。他觉得残酷的经历使这两本书变得更加珍贵了,一定要把它们带出去……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午的举动已经把操场上的大火引到他身上来了,那些愤怒的人也许不会放过他的。

可那双熟悉的眼睛给他的暗示说明了什么呢?

不行,不能坐在这里傻等,要想办法出去!他忍着伤痛站起来,摸着黑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动静,门外的红卫兵还在熟睡。他又摸到透气窗前,发现被钉死的木条十分牢固,使劲儿一推,立刻发出吱嘎嘎的响声,在深夜空洞洞的楼房里,那响声格外刺耳。黎江赶忙又坐回墙角。外边的人被惊醒了,打开门看了一眼,蛮横地喝了一声,老实点儿!又走出去锁上门,呼呼地打起鼾起。

黎江失望而担忧地坐着,困倦极了。经历了那样紧张的一个下午,他的精力几乎耗尽了。他的头歪靠在肮脏而又潮湿的墙上,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方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对着黑暗微微一笑,带着这笑容沉入了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黎江被惊醒了,只听到楼梯口有个人冲这边喊着,嗨,快去报告,辩论的打上门来了!门外的看守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跌跌撞撞地摸着黑跑了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喊嚷声乱成一团,盘踞在上层楼房里的红卫兵们一窝蜂似的拥出楼门,听声音,脚步声都奔向了学校前门。

黎江不知出了什么事,竖起耳朵倾听着。过了一会儿,寂静重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教学楼。窗外的蟋蟀被那阵惊扰吓得停止了鸣叫。周围静悄悄的。

突然,黎江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隔着窗板传来,好像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正贴着地皮爬近窗口……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周身的血液像冻住了一般。这会是什么怪物呢?

咔嚓……咔嚓……那怪物好像在啃钉窗子的木板。黎江镇静了一下,弯下腰,在黑暗的地上摸索着能够进行反抗的东西。

嗵!随着一声骤响,一股午夜的清爽的凉风迎面扑来。黎江握着一根木棒一跃而起,借着银晃晃的月光,他看到一个黑影把头探进窗口。

黎江,黎江!一个熟悉的声音压低了嗓门儿急切地呼唤着。

哥哥!黎江扔掉木棒,惊喜地向前迈了一步。

黎江,快出来,快!黎明焦急地催促着,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黎江高兴得几乎喊出来,他抓起那两本书,迅速而轻快地爬出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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