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姓,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 
假使每个专业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许多自称专业者实际似业余人士。 
“他们……可快乐?”芷君问。 
这问题可使专家头痛了,“谁,谁是否快乐?” 
“冯嘉瑛” 
“噫!历史可不管谁是否快乐” 
“她有子女吗?” 
“育有……让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册子。 
芷君静静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马家第二代移居美国,过著很朴素的生活。” 
生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想必相当过得去,芷君放下一颗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气的作家,叫马念慈。” 
“哎哟!” 
古先生一怔,“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似吃了一惊。” 
“谢谢你,打扰了,古先生。” 
“没关系,不过下次来,就不必带鲜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辞。 
一离开图书馆,她直奔娘家。 
尹母见她匆匆而至,不禁讶异,“芷君,你怎么有空?” 
“妈妈,”芷君拉著母亲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来省亲,你不是见过她吗?” 
“马念慈的祖父是什么人?” 
“好像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是个军阀吧。” 
“我不清楚,什么年代了,祖上是皇亲国戚也没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实学。” 
芷君怔在那里。 
原来同她也有渊缘。 
“你有无见过表舅母的祖母?” 
“咱们同马家是姻亲,又无血缘,怎么会见过?” 
“妈妈,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说来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处,只要对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维持下去,不比现代婚姻,一点点小事,即导致分手。” 
这已不是芷君想谈论的问题。 
芷君说:“妈妈,我改天再来。” 
“改天是什么时候?” 
“妈妈,”芷君心念一动,“星期六如何,我带一个朋友来吃饭。” 
“朋友?”尹母大乐。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几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购那件古物的意愿。 
温力民象征式收她一块钱。 
那小子想:迟早仍是我温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经很明显。 
芷君把它安装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边纱帘。 
那张小小纸条,仍放在铜头内。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实读过瑛小姐的字条,最佳收藏处,还是原来的地方,他不舍得丢掉它,又怕闲人看见,不如维持现状。 
之后,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样,才能报答前头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觉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选择个人喜爱的职业、朋友、伴侣,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帘架子原主人冯嘉瑛幸福得多了。 
芷君很少做梦,白天忙,晚上又有应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现代女性的梦都是可以实践的,不用花时间朝思暮想。 
芷君与小郭先生倒成了朋友,温力民同他熟,芷君也喜欢这个人。 
他们时常见面,听小郭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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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他人的梦》
        
        SARAISINSARDINIA
                莎拉在沙甸尼亚。 
要是你在小学上地理课时曾经留意老师所说,那么,你该知道,在地图上,意大利像一只皮靴,西西利似一只足球,而再往西边过去一点,有两个岛,小一点的叫高斯嘉,大一点的,就是沙甸尼亚了。 
沙甸尼亚在地中海。 
地中海气候很特别,夏季明朗炎热,冬季温和多雨。 
不,我没有到过沙甸尼亚,最远,我去过那不勒斯港,远远朝维苏维斯火山打了一个招呼,已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感觉。 
我不是莎拉,我只是一个城里所谓高薪的白领人,我旅行的地点,多数是北美洲东西两岸的大城市,或是伦敦、巴黎,不是因公出差,就是探亲。 
在时间上,怎么可能奢侈地去到沙甸尼亚。 
不过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下午午睡醒来,二话不说,先喝半瓶契安蒂白酒定定神,在园子里坐着,接受满串满串紫藤花的颂赞,空气中有盐花香,柠檬与橙花的芬芳扑鼻,放下酒杯,出城去。 
坐小小的机器脚踏车噗噗地离开农庄。 
买材料回来做馅饼、做云吞、做饺子。 
然后到广场,坐在喷泉边,吃冰淇淋,与友人聊天、唱歌。 
啊,西方的极乐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欧度假,有时是冬天,有时初春,从不与一般游客争风。 
她曾与我说:“隆冬时的伦敦……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只是这样答:“爱尔兰人专爱于圣诞前后在伦敦放炸弹。” 
那等于是“不”了。 
被拒绝得多,莎拉当然失望。 
“子淳,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爱我一点?” 
我问:“爱是什么?两个汗渍的身体在床单下纠缠?” 
“当然不!” 
“那么,莎拉,我也爱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觉不到。” 
“有一日你会知道!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为她爹妈富有。 
她母亲是我父亲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称莎拉的母亲为表姑妈,她父亲是表姑丈。 
莎拉姓区。 
区家富有、低调、有教养、待亲戚极之和善亲切,一点都不嫌人家穷。 
当年,家父因为事业上有个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终于由家母出面,去求区太太帮忙,区太太同区先生说了,第二天由区先生亲自告诉家父,事情已经摆平。 
这项善举,使家父少吃三两年的苦。 
我们阖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到今日,父亲还说,“当年麦当奴做我上司,那样百般为难我,人前人后,都扬言十年内都不会升我,彼时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辞职,幸亏区兄人面广,摆了一桌酒,请麦当奴及其顶头上司出来,嘱他们关照我……唉,没齿难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没有照顾的公务员,是否到老仍做小书记? 
忽尔想到我家靠父亲薪水生后,顿时噤声。 
过节时候,母亲提了水果去谢区太太。 
区太太诚恳地说:“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课一塌糊涂,七八科不及格,想让你家的子淳来同她补习,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这样被送到区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说她似红番,还真是客气了。 
那年她十二岁,已有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个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还考究名贵,可惜对她的成绩一点也没有帮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厉声说:“好好坐下!听我讲书。” 
她扁扁嘴。 
“不准哭闹,已经是少女了,你以为你是小孩?” 
后来,据表姑妈区太太说,莎拉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补习到下午三时,她家的女佣会用阿华田与夹心饼干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华田。 
弟妹众多的我家哪里能喝这种东西,一罐开出来,半天就报销了,还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课一个月就进步了。 
三个月内,她已科科及格。 
没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经够好。 
区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谢道谢。 
她付我丰厚的补习费,让家母退回去,再给,再退回去,后来由我私自收下,因为我实在需要一双球鞋,还有,新的参考书,以及书包。 
而我喜欢莎拉。 
她拥有我所见过至精致的小面孔。 
区家的园子里有一对人头形花盆,花与叶垂下,便成为人头上的头发,莎拉的脸, 
与花盆少女文艺复兴型脸型相似。 
她长得美。 
莎拉长大后由娇纵变为娇慵,什么都是懒懒的不起劲,但脾气本性都不坏。 
“子淳,你为何老责备我?” 
“因为你不长进。” 
“你可爱我?” 
“我们是兄妹,我当然爱护你。” 
“圣诞节请来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补习。”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为那一日,一样要付水费电费,因为那一日,一样要穿衣吃饭。 
我一直没有放过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买多件衣服,何乐而不为。 
“你那么忙,不累吗?”莎拉问。 
“你一天到晚闲着,闷不闷?” 
区太太说:“子淳的爹妈不知几生修到,孩子们个个勤力读书,孝顺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妈除了我们几兄弟,也并没有其他资产。 
莎拉一个人拥有的物质,比我们一家七口加起来还多。 
我升上大学的时候,弟妹也都大了,母亲较为轻松,人也长胖了。 
也比较有闲心。 
她同我说:“子淳,区太太那么喜欢你。” 
“区家待人,真是没话讲,值得学习。” 
“碧倩也对你那么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记得,齐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说:“我还要读五年书与做五年事呢,十年内不论对方门楣大小。” 
母亲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莎拉,十多岁的她已戴着钻石手表与宝石耳环,我想到母亲的话,忽然之间,忠言一点都不逆耳。 
莎拉是区家的独生女。 
区先生与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兴,他们就不勉强。 
我一直替她补习到十八岁,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总得花十来分钟向我报告那日发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个钢琴奖,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与我同时在六年前学弹琴,至今我只会‘闪闪闪闪小星星’。” 
又如“可是无论把什么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长。” 
“我看到莫丽芬的男朋友了,他爱她吗,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电影呢。” 
“你有空,会不会陪我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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