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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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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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怅然地望着,故作轻松地笑笑,转身离去。 
当年的临时县长,带领十万大军的兵团司令,他们的后代,正在田间劳作,还由我,我来干什么?补偿他们几百元队公负担么!这是什么负担呢?我们,或者他们,是不是有许多能做、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 
想着想着,多情的哲人穆子庄,大步踩着缀满青色豆荚的丰收的田埂,悲泪涟涟。 
“你该去看看,那毕竟是你的父亲,瞎子舅舅曾经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 
倩雯沉默。 
“那里,我不能去。他们出卖了我父亲。要不,我父亲……就算是我父亲吧!会死得那么快,那么惨?”而且,倩雯又惨淡一笑:“那有什么!瞎子舅舅,或多或少,也是我‘父亲’啊!” 
“那里的风水真好!” 
出租车上,子庄还向倩雯细致地描绘那座椅子形的山岭。 
倩雯想了想,不解地说:“可是,那个家族那么好的风水和龙脉,又是怎样在解放初期那一两年,那么快就断掉了的呢?那时,还是那样的椅子形风水啊!” 
“可是,我感觉到,虽然很美,绿树、青松、池塘、远山的……但是,转过山嘴进去,我就感到了那里有点压抑。” 
久跑四外,在青藏线上开过车的三十多岁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很内行的话。 
那时,他忘了追问自己,曾出现在他面前的倩雯和小莲,是不是这样认为? 
难道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那次他们没有到娅雯老人的乡间 
别墅里去。出租车路过当年大溪河盐场那片墨绿悬崖的时候,倩雯很想去爬一下那段通往盐场的山峰。她的父亲,娅雯的瞎子舅舅,曾经在那里的盐场里,成立地下党的游击队秘密组织,而小会计纪年,曾经在悬崖背后的工棚里,就着桐油灯的灯光,偷偷阅读,并且向工友宣讲他并不完全懂得的《共产党宣言》。可是,盐场已经没有一点影子,当年盐井、工棚那一带,已是青草染绿的河岸,绿树成荫的山坡。自从梅氏家族破败以后,这里的盐井,就再也开采不出当年那种亮晶晶的锅巴盐了。 
要是能在那里能找到那本溅着盐渍的《共产党宣言》就好了,子庄想。当年,在工棚桐油灯光下阅读宣讲《共产党宣言》的小会计谭纪年,后来,怎样离开这里,和瞎子舅舅一起上红池坝造反,到县城女子中学做图书管理员,到省城搞工运学运,到延安去出席“七大”会议,又怎样当了地下党的市委书记,和娅雯假扮真扮夫妻,最后成为那时这座城市的地下党,最大的叛徒,最终,被镇压在大江边悬崖下面那片宽阔沙滩上的呢? 
组织的政党的背叛,必须由组织和政党来审判。那么,精神的、物质的、甚至肉体的背叛,谁来审判呢? 
他脑海里还萦绕着小莲母亲那对黝黑的眼珠,直愣愣的眼神。 
一场秋天的暴雨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离开“大河风酒店”,江边小县城又是细雨蒙蒙。江水暴涨,他们放弃坐船,而是乘了豪华的长途旅游车,向倩雯的老家,那个贺胡子闹过革命的,也是瞎子舅舅牺牲的红色革命根据地红池坝开去。下午,他们站在点点细雨飘飞的大桥头,瞩望远山远水,西边天空的高朗云块中,出现了金色的阳光,天要放晴?他们望了一眼,有点乐了。……果然,他们的车,披着晚霞上路,驶上大江南岸的崇山峻岭中的简易高速路,一路狂奔。但是,大江两岸深山的脾气,谁也把握不了。爬过绵延山岭,穿过稀疏小镇,天时阴时晴。浓浓的晚雾中,车前的玻璃窗溅上了小雨。倩雯靠在子庄的肩头上,昏昏欲睡。她似乎并没有即将回到家乡的兴奋感觉。难道这样的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真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们会不会在她的家乡,她的住房那里去,把乡间的又一住所,变成自己和她可以放心大胆亲热的新房,而不是昨晚在“大河风酒店”,他合衣而卧,一边望着她赤裸的身躯,心鼓猛烈地敲打着,一边听着走廊里是否传来警察保安的脚步声,而未能完成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好的,他们已经约定,到红池坝她们的家乡,也是他父亲经营的那个山庄,那间新房里去。瞥了一眼她那水一样流淌在他肩上的那挂金色的瀑布,他真的有点伤感地爱上她了。和她们军营旁边的在南方边境战斗中,失去了生育功能的英雄结婚,她,一个既没有享受到做母亲,也没有享受到做女人乐趣的女人,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她真的在某一天,成了我的女人,我一定要好好疼爱她,怜惜她,补偿她……尽管自己并不知道,是代表谁为她这么做。夜幕早已降临。豪华公共汽车,在远离大江的深山中,蜥蜴,或者巨龙一样,蜿蜒爬行。望着孤寂的车灯,从湿漉漉的悬崖绝壁上滑过,反射着神秘莫测的光影,他想,人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真正的幸福,并那么不容易。只要有那么一星点儿希望,就要拼命去抓取。大约晚上十点光景,他们的车,在寂静山中的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饭馆门前停下来,子庄叫醒了蒙头昏睡的倩雯,午餐谁都没好好吃,他们都感到很饿了。这家饭馆是司机的“老革命根据地”,他们和有几分姿色的年轻老板娘,打着热辣辣的招呼。老板娘扭着圆圆的屁股,就把满身油污的一老一少司机,引进板壁隔着的小包间里去了。留下厅堂里一群饥饿的山里旅客,饿狼一样争抢着蓬着热气的大米饭和铜锅里的饭勺。倩雯站在门边,倦倦地有点鹤立鸡群。同样饥饿的子庄先生,觉得应该保护好自己的公主,挤进饥饿的人群中,抢过饭勺,操起大海碗,盛了两大碗米饭,安顿好倩雯坐下,桌上摆着同样热腾腾的粉蒸肉和排骨汤。 
“快吃呀!” 
他说。他看见倩雯有点不好意思。“君子吃饭,狼吞虎咽!”这是古训。他认为自己应对饥饿的能力,远远大于,或者自如于应对情欲的能力。因为应对饥饿,有时吃得太快太猛,比如太撑,或者拉稀,伤害的仅仅是身体。应对情欲,也许获得各种复杂快乐的同时,如果留下的伤害,那就是长久的心理和不安的灵魂。后来,他们坐在碧绿的红池坝大草原上,沐浴着高原秋天金色的阳光,望着远天远云下面游动着温柔啃草的羊群,交谈这样的一个关于饥饿与情欲的道理。倩雯弯下眉头,对他说: 
“你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 
他歪着脑袋,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顺着眼睛,有点深情地继续说:“你苛求自己,要求太高,讲起电影、说到艺术与哲学,气势汹汹,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比下去,吞下去。其实……你的心底并不坏,而且很善良。” 
他咧着嘴,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是不是你们那些哲学家都是这样?” 
…… 
“你根本就不该写电影。而且,你这样的思想,写出来的电影,也没有人能够拍,能够看。” 
“知音呐!” 
他的头一懵,拥上去抱住了她。他们真的已经抱头痛哭起来。 
他说:“不管有没有人来拍来看,我就要为了你,把它写出来!” 
“可是太晚了。”她说,“我已经决定和你分手……”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小莲还在‘大河风酒店’等你呢!说不定她又怀孕了。我希望你以后应付情欲,能像你应付饥饿一样果断,一样自如。” 
说的什么话?他愤怒地把她伸进怀里的手扔开,站起来,面对翠绿的大草原和无垠的天空,从心底里大声呼喊: 
“你呢?你呢?在面对情欲和饥饿的时候,不依然和我一样么?在上帝画定的这个圈子里跳舞,我们谁能摆脱生理和情感,固有的悲剧命运?” 
夜雨苍茫。晚归的豪华大巴还要往下游山中继续赶路,把他们扔在那个通往红池坝最近的山中小镇。深夜的小镇旅馆门前,雨雾中还亮着一星灯火。立在泥泞的马路中央,他环望四周,黑黢黢的似乎有夹皮沟的剪影。旅店门前蹿出一条黑影,赶来接过他们的行李箱。跳了几步,凑近灯火一看,“牛角寨宾馆”的粗糙汉字映进眼帘。他的心猛一紧。 
“牛角寨!” 
不正是当年瞎子舅舅的队伍,退守红池坝遭官军包围歼灭的地方?他往后一退,小伙子已经把他们的行李箱放在简易的柜台上,不像要打劫他们的样子。 
“这里是镇上最好的宾馆了。”小伙子望着这对晚归的情侣,嫣然一笑,“二楼三楼,都是单间标间,任你们挑。”说完,热情地拎了两个硕大大红的暖瓶,晃荡着把他们带上楼,安排在一个靠窗的房间。他们已经很累了,简单洗漱就准备上床。这里不用考虑各自的身份,也不再像住在“大河风酒店”那么提心吊胆。他们告诉旅店老板,都是本地人,在外面很多年了,这次回家探亲。的确,倩雯已多年没有回来了,而子庄的老家,根本就不在这一带。倩雯在简易厕所兼 
卫生间洗漱。小老板把暖瓶放在显眼的位置。“没有热水,将就着用。”说完,微笑着讪讪退去。他推开窗。房檐上的雨粒掉下来,敲打着窗外低层的瓦檐上“嗒嗒”发响。对面直插云天的山峰,似乎在如墨的天空中,画下了隐约的倒影。顺着小店楼檐望过去,低黑不等的瓦屋暗影里,还传来悠悠的卡拉OK的声音。虽然歌很流行,也很抒情,但在雨夜的幕帘中传来,听来有点苍凉。当年瞎子舅舅的游击队,是怎样在这四面楚歌声中,边打边退的呢?他感到了来自历史深处的高原秋天寒冷的气息。深夜,不知因为电视太旧,还是闭路线路不好,搬来拍去,都没有清晰的画面显示出来。他们简单洗漱就上了床,好像很熟练似的。其实他们那天晚上,大家都合衣而卧。当然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简易旅馆的日光灯彻夜亮着。夜雨声声敲窗,当地小女生的歌声,似乎总也唱不完,带着颤音,苍凉悠扬。那是最容易诱发和催开春情的情绪。他们也不顾一切了似的,紧紧抱在一起,拥了一个晚上。谁也没有动一点关于“春天”的念头。主要是太累了,倩雯说,再说,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先辈,败走麦城的地方。到这里来,我们那样去,享受……可能对不住他们。他告诫倩雯,不应该把前辈们的遭遇和荣耀,引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来。而且,他觉得那天晚上,真是滑稽,怎么就没有试试?一个人生命中,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在那样的荒山野岭的旅店中,听着歌声雨声,拥抱了那么一夜,很美的一夜啊!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倩雯,本来就应该是夫妻,而且已经是很恩爱的夫妻了。“大河风酒店”,是子庄不愿也不敢那么做。牛角寨旅馆,子庄已经不怕了,倩雯却没有了兴趣。 
“你这人,真没劲!” 
她嘟哝了一句,之后,就把厚厚的臀翻过来,重重地堵住他的胸口。 
一夜无语。 
后来子庄曾开玩笑似地对倩雯说,正因为你父辈在那里失去了生命,你应该在那里好好享受一番!哪里倒下,哪里爬起来嘛!要知道,我们的生命,来得多么不容易! 
“谁不知道是这样呢?”她嗫嚅着,说,“不过,话又说转来,如果你不是幽默过头的话,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失去得太多,何况还在乎这一夜?” 
大红暖瓶满满的热水,放在床头柜上,一动也没动。他们辜负了小老板一片苦心。早早醒来,望了暖瓶,他们相视苦涩一笑,长叹一声。复杂啊!人的欲望和感情。谁在逼迫我们,或者,我们在和谁作对呢? 
倩雯真不是瞎子舅舅的亲生女儿。瞎子舅舅被镇压起义暴动的剿匪部队围剿在红崖上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儿女。他的妻子,地下党的江边县城县委书记,被枪杀在那座城市秘密监狱的历史山头上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已带回了老家。由他过去的妻子偷偷抚养。当地党史资料记载着英雄的传奇故事,瞎子舅舅在那座城市去找市委书记谭纪年,接受暴动任务的时候,便于伪装,带回来的那个假扮的“妓女”,叶哲文,后来成了倩雯的母亲。那个外表刚劲,手挥双抢,内心水绵绵的“妓女”,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正的地下党。传说是因为谭纪年给了她额外的“嫖资”,坐船东下,然后进山,给瞎子舅舅送过几次信。起义暴动,她留在瞎子舅舅的游击队中当秘书,就没有回来。瞎子舅舅牺牲后,纪年叛变,出卖了她。她先被 
国民党特务逮捕。后来也许用身体去交换,被放了出来,辗转回到红池坝。解放后,镇反运动再次被捕,关进劳改农场种茶。她是劳改农场场长、南下干部苏营长,力图俘获的对象之一。苏营长发现了这个关在女子监狱的采茶女犯,并不是真正的坏人。大叛徒的妻子梅娅雯的材料,都是他一手整理的。越整理那些材料,他越想拯救她们的命运。可是,劳改农场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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